人为什么怕死呢

人为什么怕死呢？
我原以为是因为怕痛苦，或者怕死得拖拖拉拉的很难看，或者怕亲友伤心，或者很多事放不下。
但是，怕亲友伤心或很多事放不下，只是现世的责任，构成的是烦忧，却不是恐惧。
如果这些事都解决了呢？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害怕呢？

疼痛越是激烈，越没有余裕去害怕；而在疼痛的间歇，害怕的应该是下一次疼痛吧。在长久的疼痛后，照理没有人还会害怕死亡吧。
在身体很痛很痛的时候，所有的注意力就只能集中在痛的地方，其他事情都想不起来，什么感觉都会消失掉，就只剩下疼痛，世界会慢慢地消失，像水慢慢蒸发，只剩下疼痛被提炼出来，干结在瓶底，阴魂不散地缠着你，像一把大钻头，一个爱吃醋的恋人，强迫你只记得它，关注它，完全占有你的注意力，你稍有走神，它就会大吵大闹，硬是把你拖回来。然后你的世界就全被这种疼痛填满了，像用水泥灌进模具一样，它会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冷。最后疼痛会凝结在你的里面，变成你的一部分。然后你就会忘记它，你开始与它和谐共处，共用一套皮囊，看似相安无事，但你的意识会越来越飘忽，越来越沉入另一个湖中。疼痛会逐渐把你蚕食得干干净净，疼痛就是让你什么都不记得，让你开始适应死亡的味道。
但在疼痛中你不会恐惧死亡，你的身体只会注意这种痛，脑子里则异常清醒地想着这次真的要糟糕，然后很漠然很冷静地不停寻找词句来描述自己的状况，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似的，这种感觉非常奇特，渐渐地你才发现不知何时你已经停止了这种内心旁白，头脑里空荡荡的，像是快睡着了似的，要过好一会儿你才会意识到自己其实依然很清醒，只是正在苦熬。慢慢的这种睡眠与清醒的状态边界就会越来越模糊，你分不清自己是睡是醒了。
然后它过去了，像一列慢吞吞开过道口的铁皮列车，你不用睁开眼睛也能感到世界又回来了，你感到床单、被褥与睡衣在皮肤上的摩擦，闻到清新剂和食物的味道，听见窗外的车声，人们说话的声音，甚至猫舔舌头和电脑运转的声音。这一切平时注意不到的东西一下子变得非常新奇，非常陌生，好像你第一次遇见它们似的。你一下子觉得松快了，似乎痊愈了。
这时候你就会开始无比珍惜这种活着的感觉，然后就会非常害怕下一次疼痛，你只是在焦虑疼痛会夺走你享受的感觉。这时候你才开始真正害怕疼痛。但这仍不是恐惧死亡。反复多次漫长的疼痛后，你反而会开始渴望死亡了。你会开始懒得睁开眼睛，懒得进食，懒得说话，懒得做任何事，你心里只觉得绵延无尽的吵嚷，你觉得太累了，你只求能睡个安稳觉。
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会怕死呢？

在身体痛苦的时候，人就会找一些琐碎的能分散精力的事来做，一开始能成功，但很快你就会感到厌倦，就像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想出去偷情，或者一对很专制的父母的孩子想出去玩一样。你的身体总是在喊你：注意我！注意我！和我在一起！我很重要！你摆脱不了它，最后就会屈服，不再想别的事情。你的身体就像一块大泥巴趴在你的意识角落里，不停往外挤。注意我！注意我！
然后你就会变得非常神经质，只注意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异样都会在心里夸大很多倍，翻来覆去想上很久。然后人就会变得很自私，心里完全被自己填满了，脑子里没办法再去考虑别人的想法和感受。然后你会开始怀疑别人嫌弃你，怀疑自己不洁，所以只要能够，你总想让自己尽量显得和正常人一样，你对别人安慰你的话都置若罔闻。你会在来看望的亲友面前做出乐观开朗的样子，看他们也乐观开朗地告诉你，你看起来挺好的，没问题的。你说是啊哈哈哈，我想得开的。你也会在不知情的朋友面前尽量什么都不提。你害怕看到人们同情你和小心翼翼打量你的眼神。人们会逐渐散去，而你又开始陷入对自己身体的重重疑虑中。最难对付的还是亲人，你一定不愿意把身体时时刻刻的感受告诉他们，因为你不喜欢看到他们焦虑而无力的样子，这只会徒徐ｮ你的苦恼，让你心乱如麻。但你又忍不住对身体的每一点小变化忧心忡忡。你会想倾诉，可又怕徐ｮ加亲人的负担，也许对不太熟悉的人诉说会更好些，因为对方不会太紧张你，也就不会因此而苦恼，但这又会让你觉得自己像只乞讨的猴子，没有尊严，所以你每次说过话后就会后悔，然后主动转移话题，但下次对方礼节性地询问时你又会有诉说的冲动，然后又后悔，恶性循环。你更害怕的是自己会变成祥林嫂而不自知，反反复复倾诉直到令人厌倦。说到底谁都没义务也无法分担你的感觉，所以你怕给别人添加的都是不必要的麻烦。你一边倾诉，一边又怀疑别人虽然点头称是但其实并不理解你。你开始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厌恶与憎恨了。你觉得自己成了世间的负担。
人为什么怕死呢？是害怕这种让人绝望的徒劳感与孤独感吗？害怕对世界的不信任和对自己的憎恨吗？

有很多作品喜欢表现一个人在听到坏消息时五雷轰顶的模样，然后安排周围一圈人去安慰她。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人在接到坏消息时不会有五雷轰顶的感觉，只会心里一下子停摆，空白，但脑子里是异常清醒的，就像被巨大的疼痛袭击时一样。这时其实周围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但她会一一作答，她的理智与感受会完全分离开来，她会忙着安慰周围的人说自己没事，叫他们不要担心，其实她这么说时并不真的关心其他人的感受，只是因为他们的表情让她觉得害怕。她想要说服自己能够应付这件事，她害怕自己失去控制，她希望大家的表情能告诉她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她在他们眼中也不是个怪物。她会尽力不去考虑最坏的后果，如果她知道最终不得不全靠自己的话，那就连释放感情的机会都不会给自己留下。她没有这个余裕。
但是，这种抗拒、克制与乐观的心态，会随着慢慢意识到事情的真正意义而崩塌。当你终于接受事实后，恐惧就到来了。
人为什么怕死呢？是害怕失去控制变成怪物的自己吗？

豪斯说，没有人能死得有尊严，死亡不可能有尊严。
在感到死亡逼近时，我们的意识会吵得一塌糊涂，我们会面对自己最糟糕的一面，然后明白到不管怎么挣扎努力，只要是在走向死亡，最后自己总会变得一塌糊涂。
人为什么怕死呢？是害怕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失去最后的尊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