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直面人性的幽微

“我准备将人世的暗影毫不顾忌地往你头上掷去。你不要害怕,要定睛逼视阴暗之物,从中抓取对你有参考价值的东西。”“把我过去的一生,作为人类经验的一部分,毫无虚饰地记录下来。……把我的过去,无论善恶,都提供给人们作参考。……这番努力……对于你,对于别人都不会是徒劳的吧。”——夏目漱石

直面人性的幽微
 文:无梦星球(2010.1,看动漫》副刊,本文为原创,转载请保留本授权信息。)
*纠正:《青之文学》并非日本动画改编日本近现代文学的第一作,核查资料有误,特此更正。

2009年9月23日,离动画正式开播前17天,《青之文学》系列企划的消息才悄然现身网络。这套汇集日本文学大师+动画名导+当红漫画家人设+人气声优+大河剧名演员全明星阵容的文学名著翻拍作品,事先没有任何宣传,之后也几无炒作,却以其出人意外的高质量和对原作精神的深入解读,点燃了文青系动画领域的独特烽火。 

 

他们为什么爱自杀
学家加缪说过,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
和时期日本大文豪自杀几成风尚,被誉为昭和文学金字塔的太宰治犹在众家之上,这位大叔死时才39岁,一辈子只做了两件事:写作和抱着女人自杀。自杀几乎成了他的终生事业,最后终于在39岁生日的时候功紱圆满地死掉了。日本战后一代作家陷于精神苦闷而自杀的不在少数,但像大叔这么有戏剧感的却不多(另一个很有表演性的自杀者是在电视节目里剖腹的三岛由纪夫,他公开宣称讨厌太宰治,却被后辈指出他本人就在用太宰治的文体写东西)。从《人间失格》中不难解读太宰治屡次自杀的心理动机。虽然小说对时代背景并无太多落墨,但那种从生命的根底上动摇的幻灭感却很明确地传递了出来,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吸引力。
《人间失格》原作是一部套匣结构的小说,由写于战前的“叶藏手札”,和战后“我”获得手札的过程两部分组成,和《心》有相似的地方。由于动画放弃了外框架部分,从头到尾都成了叶藏的视角,并不存在严格意义上“正常”“真实”的世界,观众一旦开始看动画,就完全跌入了叶藏的梦境,随着他在1929-1936年间的日本和童年回忆中往来穿梭,在勉强保持着联系的“世间”与自己日益封闭的内心世界中来回打滚。所以,将动画二分为正常的世间和妖魔化的世间是不准确的,我们在整个动画里看到的世界只有一个,就是“叶藏眼中的世间”。
宰治曾在《货币》一文中提出:“我深刻体会到,像野兽的并不只有所谓的军阀。那并不拘限于日本人,而是人类一个大问题。”人,人的异化,是世界战后文学乃至整个现代文学共同关注的命题,也是叶藏所看见的“世间”的景象。在日益组织化的工业社会面前,个人逐渐成为社会机器的零件,像叶藏这样的边缘人、多余人,既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又无法影响外界的世事,只能为了保护自己而伪装和反社会:“不合法……让我心情大好”,“世界上所谓的合法,反而都是可怕的”,“用幼稚而可悲的逗笑方式,与世间勉强保持联系”,“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其实都来自这种丧失自我的恐慌。作为一个软弱到“连幸福都害怕”的人,叶藏不仅无力抗争苦难,也无力承受幸福,他眼中的自己是魔鬼,世界是炼狱,而他所能得到的不过是布尔加科夫在《大师与玛格丽特》中的判词:“按功紱他不应得到光明,他只配得到安宁。”
 藏是一个真实的人,也是一个过于纯粹的人,他的悲剧就在于面对这个异化的“世间”无法坚持自我也无法麻木地随波逐流,而当两者都失格时,死亡也就降临了。自杀不再是决绝的割裂,而是一种顺其自然的行为,为了宣告自我的纯粹性,为了人与世间无法达成的妥协,为了在庞大的社会机器面前发出个体的微小声音。
青文系列的收官部分,收录的是另一个用自杀成就了美学的文学家芥川龙之介。芥川的小说其实并非都像《地狱变》那样令人难以直视或像《蜘蛛丝》那样充满说教色彩,也有非常有趣而怡情的小品如《鼻子》《茶碗中》乃至更为著名的《罗生门》和《竹林中》。但以太宰治主打的青文系列偏偏选择了这两篇,不能不说是和两个作者相似的人生结局有着微妙的关联。这两篇故事也与青文系列的大方向最为贴近。那就是,当我们拨开鲜花的虚饰,在人与社会的对立中窥见窨井盖下掩藏的人性真貌,是否还能对那些自杀者劝说道:生活是值得经历的,生命是值得珍惜的,人性是值得挽救的?

 

人性的困局 
《人间失格》和整个青文系列的意义,并不在于赞美那些决不妥协的主人公和控诉他们所处的社会。恰恰相反,人与社会环境的割裂,内心的价值系统与外界的评判体系的背离,“神一样的品质”和“人的集合”的不相容,才是一切矛盾的根源,而这个矛盾实际上是自有人类、有人类社会以来就亘古长存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难以简单地归罪于人或社会任何一方。
日语中,“人间”这个词有两种读音,读作じん‐かん时,与“世间”(せ‐けん)同义,而在读作にん‐げん时,则与“人”、“人类”同义。因此,这个标题一语双关:它既可代表丧失了做人资格的“人类失格”,也可暗指无法在现实社会环境下生存的“世间失格”,而这两者的对立所隐含的,是人与社会之间永恒的矛盾,这也是作品放到今天的日本社会乃至整个亚洲文化圈里(《盛开的樱花林下》甚至是在全世界范围内)依然能引起共鸣的原因:自身的存在和亲手创造的世界何以互相对立?为什么人追求的东西最后转而反对他自己?关于人性,镌刻着摩西十诫的那块石板背面,是否有我们刻意忽视的答案?
《人间失格》的时代背景是上世纪30年代的经济危机,淞沪战争时期,日本失业10万人,美国失业700万人。叶藏和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在学生运动中充当了慷慨激昂的炮灰。“人为恋爱与革命而生。”是太宰治在代表作《斜阳》中的观点。而在《人间失格》里,革命比恋爱更早幻灭,叶藏的登场戏就是这种幻灭的体现,这段充满喜感的夸张表演勾画出一个生活在戏剧伪装中的青年。太宰治本人在叶藏这个年龄,也曾积极参加过左翼运动,叶藏的伪装与游离,正来自太宰治信仰的破灭,而动画选择这个切入点作为开场,则表现出监督对原作和太宰治两者的个人理解:浅香守生显然认为,这种当时全日本青年普遍经历的幻灭,是环境触发悲剧的起点,是所谓“世界的悲剧”。
此呼应的第2话“怪物”则表现了叶藏个人性格的悲剧,也就是“人的悲剧”:“在我看来,多年以后,正是这种性格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造成了我自己所谓的那种‘充满耻辱的生涯’”。
3话回到了环境“世间”上来,将“世界的悲剧”与“人的悲剧”结合起来,得出了“世间即人的集合”的结论。然而,人一旦结群而居,就会离本性越来越远,美子与茂子未能保护叶藏免遭世间伤害,杂志编辑又利用职权玷污了他纯洁无瑕的妻子。当不断拷问自己而精疲力尽的叶藏一次又一次被人类性灵最后的神明抛弃时,终于放弃了抵抗,而当他惊觉理想早已玷污,伪装全都剥落,存在的支柱也就崩塌了,叶藏从虚假的“神一样的好孩子”堕落为丧失了做人资格的野兽,直到无路可走时,才向内心的怪物敞开心扉,放弃逃亡。正好似旅人归乡,叶藏回到了自身之中,回到了世界与人的悲剧的发源地,回到了“新世界”的起点。
于人与环境的困境,武者小路笃实曾描述:“很多情况下,服从自然便遭受社会的迫害,造成外伤;服从社会又会遭受自然的惩罚,造成内伤。人究竟怎样活着才好?”在青文系列中,这种困境最终被归因于人与人的对立,人性自身的对立,这种对立来自人性内在的软弱、利己、卑怯、贪婪和猜疑,与人类追求的坚强、无私、勇敢、自制和信赖相矛盾,一味强求后者违逆了本性,一味顺从前者又会陷入兽性的泥潭。
么人不自杀的话,究竟怎样活着才好?在摆上人性的真实面后,以《人间失格》为核心的青文系列提出了这个难题。在接下去的作品里,青文系列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个总命题做了进一步的展开。

 

直面人性的幽微
接下去的《盛开的樱花林下》,同为无赖派文学代表却没自杀的坂口安吾,提出了“樱花林下”这个特殊的“空间”,试图以直觉的感受来理解人性的困局。在4个原作者里,坂口安吾是受西方存在主义和心理分析理论影响最大的一个,故事里充满了对人类处境的隐喻。樱花林的存在是不可解的,但原本花是花人是人,只有在人自己动了“凡心”也就是“来自京城”的女鬼出现时,花与人交错,悲剧才会启动。非理性的“女鬼”不仅是樱花林的人格化,更是繁丸与樱花林共同作用的结果,两者缺一故事就不会发生。可以说,《盛开的樱花林下》就像《人间失格》的寓言版本,它将故事从具体的现实中抽离出来,对人性困局的洞察与思考,比《人间失格》更超越时代,更直抵问题的根源:杀死女鬼,就是掐灭自身的一部分,只能归于虚无,并非解救人性困局的出路。
后的《心》由于动画改得活像大蒜泡咖啡,在青文作品序列中出现的理由就只能去小说里寻找了。这个故事的主题是人性中的“猜疑与利己”,前与《人间失格》、《盛开的樱花林下》呼应,后与《梅勒斯》、《地狱变》相连。故事里的先生对人充满猜疑是因为曾遭最信任的亲属背叛,之后又因相似的理由背叛了友人K君。在第3部分《先生与遗书》里登场的K君和叶藏、繁丸相似,甚至与繁丸说过相同的台词:“闲聊有什么意思?”但同时他又追求至高至善的完美,这就注定了会落败于现实。他所感到的幻灭,与其说因为先生的误导,不如说和繁丸一样始于一种厌世的虚无。K君和先生就像大庭叶藏在不同时期的分身:一个痛苦地保持着青春期般“决不妥协的纯粹性”,一个由于遭遇现实的迎头痛击而妥协,美好的理想一转而成自卑、软弱、负罪感与自我欠缺感。
《心》成书于1914年,故事背景为1912年前后,恰逢明治天皇驾崩与一个光辉时代的结束,作者夏目漱石是4个原作者中唯一活跃于明治期的文学大师,但作品中表现的孤独与苦闷却与战败后的无赖派有奇异的血缘关系,这不能不令人深思。夏目曾这样介绍《心》说:“我向希望认清自己心灵的人们推荐这部已经认清了人的心灵的作品。”他借先生之口,对自己这一代文人的自私冷漠做出了忏悔,以极大的真诚拷问灵魂,榨出所有的私欲,不许有一点虚掩,那些热烈的爱与恨,可悲的猜忌与卑怯,让我们这些脆弱的心灵连瞥一眼都像会被烫伤般逃走。这样的先生是可鄙可悲的,也是可敬可爱的。他和叶藏、繁丸、高田和城岛一样,不是坏蛋,不是疯子,不是狂徒,他们都是真实的人。
与《人间失格》和《樱花林下》将“表现恶”贯彻到底不同,《心》还是留下了希望与救赎的余地,那就是“先生”在精神上的自我流放和终生忏悔。可见夏目漱石与太宰治等人还是有着根源上的差异。也许,比起那些目睹战败与传统覆灭的景象、因而彻底奔向西方现代文学怀抱的“人间失格”者来,身处战前盛世、拥有深厚传统文化根基的夏目老师,与那相信着人性本善的传统之间,还牵系着无法割裂的精神脐带吧。
接下去的《跑吧!梅勒斯》,就在“猜疑与利己”这组关键词上建立了自己的子命题。“人是不可靠的,不值得信赖的”,开场时王的这句宣言,代表了太宰治本人内心“身为上帝选民的不安与恍惚”,它是住在人心里的暴君,是故事主角们要全力打倒的终极BOSS。虽然作为全系列中最为明亮的异色作品,《梅勒斯》有一个非常积极乐观的故事,无论是从内框架的希腊戏剧来说,还是从外框架的一对基佬的命运来说,都有着简单易懂、色调明快而富含娱乐精神的特点,但结尾时那句台词的一转之间又仿佛给整个故事罩上了淡淡的哀愁。“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作家在流花里落寞的背影仿佛是在告诫人们:要信任身边的人啊,猜疑是一切悲剧的祸根。就像美术创作中最后的协调色,这淡淡的转折,将《梅勒斯》与整个系列统一了起来。
后,作为系列终局的,是芥川龙之介的两个佛说新语式的短篇:《蜘蛛丝》和《地狱变》。《蜘蛛丝》讨论的是《梅勒斯》中未重点关注的“利己之心”。“一念之间,成佛成魔”,这句对人性复杂善变的描述,在大盗贼的故事里分段呈现,前半段是一念成佛,大盗贼放下屠刀的那一刻心是柔软的,那是动了慈悲之心的结果;后半段是一念成魔,大盗贼因为利己之心重堕地狱。一般劝人向善的故事总爱说回头是岸,哪怕最微小的善念善行都是救赎的希望,《蜘蛛丝》却揭穿了这一伪装,说魔原本就在心中,魔就是我们自身。利己与自私是人类结群而居的原罪,是改过自新的顽敌,是深深扎根于人性深处的魔树,对此视而不见的话,那根蜘蛛丝所代表的救赎在“世间”——人的集合体面前将永远不堪一击。
《地狱变》中,动画对画师原本不可解的狂热做出了具体解读:画师一定要亲眼目睹“活生生烧死的少女”才能画出逼真的作品,追求的是被刻意忽视了的真实人性,虽然这些人性曾经因为种种理由被故意掩盖。那幅名为《地狱变》的图画是人性的投射,是世间一切丑恶的图腾,是艺术的真相,同时也是整个青文系列的总结陈词: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丑恶并非作品本身,而是我们自身的投影,是真实的人性。
如《盛开的樱花林下》作者坂口安吾所说:人需要在正确的堕落之道上堕落到底,惟其如此,才能发现自我,救赎自我。从这个意义上说,从《人间失格》到《地狱变》的这6个故事都并非悲剧,而是“正确”的“堕落到底”,是回到自身之中,直面人性的幽微,是一次诚实的、自我探寻的伟大旅程。人类也许无法调和人与环境的矛盾,总是困惑于荒蛮自然与现代文明的冲突,无法祛除与生俱来的软弱、伪善、猜疑和利己之心,无法摆脱存在本身的荒诞性……但起码,我们可以不做那个无知的国王,只要我们愿意睁开双眼,揭开人性的窨井盖,将一切曝光、清点明白,就已迈出了自我救赎的第一步。

 

 

文学动画“青”在何处
于系列全名中“青い”的含义有各种解读,除了比较望文生义的“蓝色忧郁”BLUES,还有替动画公司自谦的“改编名作不大成熟”,以及从夸奖原作的角度出发的“常青”。一时之间,“蓝色文学”、“青涩文学”、“常青文学”,甚至“幸福文学”(取义自《青鸟》?)各种五花八门的民间译名纷涌而出,体现出翻译者的各自理解。
于“青い”的原意含有“人格、技能、果实未成熟”的意思,因此根据“名作こそ、青い”翻成“青涩文学”似也贴合原意,但恐怕并非制作方的自谦之词。这里有两层含义:一是青涩与成熟的关系,成熟意味着调和,而青涩意味着矛盾冲突;二是真实与伪装的关系,成熟意味着包装与雕琢,而青涩意味着原生态。因此,青涩在这里同时包含了“矛盾冲突“与“真实”两种意思,堺雅人反复强调的这句话要说的就是:“真正的名作,敢于直面人性里最真实的冲突。”这次青文入选的作品皆为如此。
一方面,整个青文系列呈现的矛盾也隐含着整个人类进化史上“个体”与“群体”之间对立调和的过程,投射到个体成长上,则是青春期向着成人期过渡的艰难心路,其“清澄的感受性”与“决不妥协的纯粹性”,正是太宰文学被誉为永恒的“青春文学”的原因,以太宰精神为核心甄选的青文系列也拥有同样的特性,这也可视为青い的另一种衍生义。
以,作为太宰治100周年纪念活动,要花大力气去做这个不同作家的杂锦系列,而不是简单地将《人间失格》或《斜阳》动画化,因为我们要纪念的并不是太宰治的堕落与自杀,更不是战后一代的苦闷与凄凉,而是为了从这些拥有相似气味、互为观照的作品里,梳理出现代人的精神脉络,唤醒当今世界普遍遗忘的人性关怀,并以谦卑而坦率的心情,寻找全人类困境的根源与解决方法。
小说版《心》中,“先生”的遗书说:

“我准备将人世的暗影毫不顾忌地往你头上掷去。你不要害怕,要定睛逼视阴暗之物,从中抓取对你有参考价值的东西。”“把我过去的一生,作为人类经验的一部分,毫无虚饰地记录下来。……把我的过去,无论善恶,都提供给人们作参考。……这番努力……对于你,对于别人都不会是徒劳的吧。”


观整个青文系列也正是以此为目标。它是一面镜子,一个诚实的画师,一颗让生者昼夜不安的亡灵,它映出人性的荒野,被掩盖的鄢暗,它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幽微与复杂性,它展现出人性里侧惊心动魄的真实。正如片尾曲唱的:“这个世界总是需要你的存在。”这个世界需要光明美好的理想,也需要赤裸裸的真相,需要摩西石板上的诫条,也需要石板背后的幽微。在这个将低俗、暴力、色情等事物一味当作洪水猛兽封杀而罔顾人性的时代里,青文系列就是那块摩西石板的背面,它让我们回到了自身的起点,它将让那些愚蠢的、道紱的高歌者因自己的伪善而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