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朱雀论(未和谐版)

 

在那个异国王子改变世界的过程里,日本少年枢木朱雀目睹并参与了这一切,犯错过,迷惘过,努力过,痛哭着,思考着——改变着。枢木朱雀才是这出戏里真正的主角,既非正义的代言,也非邪恶的象征,他只是一个生于1990年代的少年,恰巧与这部动画的观众一样,是我们应当真正给予关注的对象。

 



朱雀论(未和谐版)

文:无梦星球(2008.11,《看动漫》。本文为原创,转载请保留本授权信息。)

 

《反叛的鲁鲁修》完结了。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给那个异国王子的赞美,赞美他横眉冷对世俗的骄傲与狂霸。我以我血荐轩辕,这是给那个异国王子的称颂,称颂他斜眼笑唾正史的洒脱与不羁。他运筹帷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是为了亲人的笑容;他殚精竭虑,生前身后名俱裂,是为了世界的明天。

于是屏幕里千红一哭,屏幕外万艳同悲,都是围着一个鲁鲁修。这位异国王子被塑造成如此完美的少年英雄,以至我们都忘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这位来自布里塔尼亚的俊美少年始终只是一个外来者。

对日本观众来说,这段异邦人传奇会与自己有关,不仅是因为故事舞台几乎都在日本,更因为有个日本少年一直都参与其中。比起那个极具观赏性却有些遥远的异国王子,这个日本少年才是令观众们备感亲切而纠结的“自己人”。

考察整部《CODE GEASS》,会发现这个故事其实是通过一位日本少年温和柔软的视角,去观察一位异国王子张扬激烈的反抗,进而反思,进而改变,进而面对明天。

所以由始至终,枢木朱雀才是这出戏里真正的主角。

既非正义的代言,也非邪恶的象征,他仅仅只是一个生于1990年代的日本少年,恰巧与这部动画的观众一样。

是我们应当真正给予关注的对象。

在这全世界哀悼ZERO一代目的时刻,谨以此英魂碧血灼染之剑,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枢木朱雀立文。


 

奇妙的人气榜差异

就在《CG》完结前一两个月,日本发行量最大的动画资讯杂志《NEWTYPE》的角色人气榜与国内各大杂志网站的人气调查出现了微妙的差异。当夏莉以一份突兀的便当抢走所有眼球时,在中国观众身上赚了一堆眼泪的罗罗在日本却连榜单都没进,反而是引爆核弹的猪杀苦同学人气一路高飘,与国内一片“脑残,白痴,笨蛋,伪善,小人,叛徒,无耻之尤”的喊打喊杀声成为鲜明对比。

罗罗在日本吃了便当也拿不到人气的原因,可能就在于他本质上是一个傀儡,即使注入了名为“感情”的灵魂也一样。他没有聪明的头脑,显赫的身世,矫健的身手,以及存在的理由。作为一个失败品,他的GEASS看似强大,其实只属于用完就丢的档次。他似乎做了独立的选择,实际却是被骗上贼船,惟一的权利只是选择旧主人还是新主人而已。他一辈子只遇到了一个“外面的人”,然后就死心塌地奉献了一切,这种心态和古代关在闺房里的小姐对平生看到的第一个男人芳心暗许私定终身的道理是一样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而没有选择余地的爱情当然永远都是最忠贞的。罗罗被赋予的人生经历与性格特点,就已经注定了他能做主的命运仅限于如何为鲁鲁去死。也许罗罗存在的最大积极意义就是让我们相信,比起“世界实际上是什么样”,更重要的是“你认为世界是什么样的”。这种说法对女性观众很有杀伤力,但在《CG》这样冷酷的世界里,毕竟也只是掩耳盗铃罢了。伪弟弟终于没能洗白成真弟弟,只是成了促使鲁鲁改变的众多铺路石之一。

朱雀却与罗罗不同。虽然和鲁鲁比朱雀是有点笨,但绝不是傀儡。他的性格、能力与出身,决定了他有比谁都多的选择余地。在面对家国存亡时,一个小孩子能决绝地选择弑父投敌,可不是简单的怕死和一时冲动就能解释的。如果用画画的底色来打比方的话,朱雀和鲁鲁有着相同的色调,那就是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强烈欲望。这样的人会为了一己私利视道紱为无物,会追逐强权迷失自我,却不会做任何人的狗。

看在中国观众的眼中,朱雀的行为深深打着卑鄙与反复无常的烙印,即使傀儡如罗罗也比这个弑亲叛国、投敌卖友的败类好得多。而看在日本观众眼里,却生发出“完全可以理解他”、“弑父也有其合理性”、“有谁能懂他的苦”之类的感叹,在探讨动机时,比起表面行动更注重他在“日本特别行政区”计划中的一份功劳。中国观众对罗罗的叹惋大半出自感性的同情,对朱雀的愤慨则大半出自道紱的谴责。但对日本观众来说,罗罗的下场是一味追随着强者、没有自我的傀儡的下场,朱雀才是战胜命运的勇者,牺牲幸福、守护明天的骑士。在动画中甚至有一群人因为看到朱雀的发达而成为他的支持者,认为“即使是11区人,只要努力也能出人投地,朱雀就是榜样,他是11区的希望”。可以想象现实的观众里也不乏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不同国家与文化背景的观众对《CG》主要角色的感情竟有如此巨大的反差?为什么中国人无法理解朱雀的行为逻辑?为什么导演要在一部名为《反叛的鲁鲁修》的片子里花费如此多的笔墨去描绘这样一个与主角相左的人物?而且还不断地提点他最令人讨厌的地方?

因为朱雀是日本人,因为《CG》说到底,是一部日本人拍给日本人看的动画。自相矛盾的战争观,冲动炽烈的复仇心,极其淡薄的道紱感,混淆不清的是非概念,全部都是因此而成立的。满身臭毛病的日本少年枢木朱雀,才是这部动画真正情思百结的对象。

 

改变世界:强弱共存之道

日本因为历史与地域文化的原因拥有暧昧不明的多面性特质。作为这样一个民族的代表,朱雀身上种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正是他无法避免的命运。所以他有时表现出几乎偏执的道紱洁癖,有时却又——从外国人的角度来看——寡廉鲜耻得令人恨不得一板砖拍死。

要理解朱雀的行为,就要先谈谈日本近代史和民族性格。

明治维新之后仅仅半个世纪,日本就从一个偏僻落后的国家一跃成为列强之一。但在维新之前,日本却时刻都在担心自己会被殖民亡国,1853年7月打破太平假象的那4艘鄢船是日本人永远的噩梦,日本沦为11区这个假想情景,其实是日本人对19世纪前叶祖国可能被殖民的历史留下的心理阴影,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弱者的自觉”。只有放在这样一个具体的情景下,我们才能够理解朱雀的一系列举动。

因为直接对抗强大的威胁而吃过苦头,所以学会了吸收;因为单纯地摧毁潜在对手而失败,所以学会了借用敌人的力量,这是日本民族几经摸索后得出的生存策略。所以在面对过于强大的外来力量时,日本人更倾向于认同侵略者,选择屈服和顺从,这是他们被逼出来的民族性格,也是朱雀一系列行为的深层原因。

另一方面,从《浪客剑心》到《银魂》,11区人民对明治维新前后的口水仗中最爱检讨的话题就是“对立的双方要如何一起活下去”。其实共存之道并非强者的必需,所以这个话题仍是弱者想要寻找出路。雪代巴口中的那场腥风血雨,市村铁之助眼中的那段惊心动魄,都使11区人民积极反思明治维新的成败得失,寻求强弱共存之道。这也是朱雀的早期主张:改良优于革命,如果想改变世界,就应该去体制内部改变错误的风气,而不是做反体制的英雄,因为那不仅是一种自以为是,也会带来不必要的牺牲。

关于改变世界,朱雀和鲁鲁的分歧不在目的而在手段。朱雀的最低理想是“不用失去重要的人,至少是没有战争的世界”,鲁鲁的高傲理念却是“谁胜利了,战争就会结束”。在朱雀看来只要不死人,什么样的不公与苦难都可以忍耐,都可以慢慢改变;而在鲁鲁修看来,以少量的牺牲换取全面革新才是更有效率的做法。这正是信奉改良的朱雀和选择革命的鲁鲁修的不同,也是弱者与强者间的根本差异。

在时代的更迭中,激进的革命还是温和的改良,It's a problem。要以一己之力为天下苍生做抉择,以已身淌过恶紱的血河,低眉忍对千夫指,去实践一个未必正确的理想,软弱的朱雀是做不到的。所以导演把发动革命的罪责与荣耀统统交给了外来者鲁鲁修,让他做台面上的主角,以自己的反叛轰开时代的大门,让日本人看见革命必须的流血牺牲,也看清了自己。

日本其实一直挣扎在极度自尊与自卑之间,虽然积极好学,却抹不掉身为弱者的自觉。和反叛的鲁鲁修相比,朱雀屈从强权,苟且偷生,黏黏乎乎,反复无常,否定英雄,怀疑奇迹,仰赖强者的鼻息,其实都是因为这种弱者意识的作用。即使备受欺压,他还老想寻找强弱共存之道,实在是身为日本人无奈却必然的命运。

动画后期,朱雀从鲁鲁修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错误并开始反省:“以前的我太天真,嘴上说手段比结果重要,其实我怀疑自己更重视理想和美学”。但一切都已太迟了。朱雀心中的救世之道,最终竟是靠一个外国人,一个强者,用他好心的牺牲来换取的,而他所能做的就是让“枢木朱雀”这个名字连同过去的罪孽一起埋葬,然后以假面骑士之名重生,踩着外来者替他闯出的这条血路,走向明天。

面对突如其来的新世界,面对压倒性的力量,你会选择怎样的道路?这对身为日本人的朱雀来说是要经历血的教训才能明白的。而对于自认为强者、选择了革命之道的中国观众来说,要理解那种无奈感,恐怕是相当困难的吧。

 

弑父悖伦:历史的心理阴影

放下救世大义,朱雀的弑父悖伦也是为人诟病的话柄。

但让我们先来看一下故事开始时日本的处境。在KNIGHTMARE压倒性的武力优势下,日本的的抵抗是徒劳的,除了维护无用的民族自尊心外,只会将国家和人民拖入更多伤亡、更大动荡的深渊。但如果投降的话,枢木首相固然要承担罪责,人民却可得到豁免,虽然这种豁免是被施予的,但对被战争弄得疲累不堪的老百姓来说却是求之不得。

这个开场情景并非动画的空穴来风,正是历史上日本遭到核爆攻击后投降的事件翻版。而朱雀弑父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发生的。主战还是主和,这在我们这些反侵略战争中获胜的中国人看来是一件不言自明的事,甚至还会有“抵抗到底,正义必胜”这种想当然的念头。但对发动了战争却战败还受到重创的日本来说,To be or not to be是一个极为痛苦的抉择。对失去了一切的人来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因此站在日本普通民众的立场来看,枢木首相也许才是自私和一意孤行的,他的抵抗战争实际上和蛋卷夫妇对鲁鲁修兄妹一样,是强加于人的善意。所以相对来说,日本观众要比中国观众更容易认可朱雀弑父的正当性,放弃抵抗是正确的,而日本沦为11区也是必须忍耐的事实。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朱雀在中国和日本会遇到截然不同的待遇,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如此强烈憎恨ZERO。在朱雀看来,ZERO高举正义旗号到处破坏的行为并不能解放日本人,只是满足了自我中心的狭隘道义感而已,这种行为和父亲不顾民生一力主战一样,本质都是自私的。朱雀批评ZERO时,使用最多的词就是“不可饶恕”,但对这里面的历史背景和民族心理,作为中国观众却很难完全体会,于是就出现了前面提到的反差:同一个朱雀,在中国观众眼里是不要脸的叛徒和伪善的白痴,在背负历史阴影的日本观众眼里却是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白骑士。

虽然朱雀事后反复提到他对弑父一事的悔恨,但那只是对“杀亲”这一激烈手段的否定,并不等于他赞同父亲的主张。

 

叛国投敌:强与弱的不平等观

朱雀叛国投敌是中国观众不能忍受的第三件事,我们喜欢用卖国求荣去描述这种行为,却忘了他协助两个公主制定“特别行政区法”,更多是为了日本的安定而非个人荣誉。

当然,朱雀投敌的最大个人动机还是快速变强。

鲁鲁修有超绝的头脑和张扬的霸气,背后有GEASS和鄢骑,所以他自诩为强者而以锄强扶弱为战斗的起点;但朱雀在投敌前却是弱者,四肢发达但智力平平性格温吞,既无战略眼光也无战术天分,他的背后只有在KNIGHTMARE面前兵败如山倒的日本。一个人要帮助弱者,应当自己成为强者,而不是和他们一起变成弱者,朱雀正是秉持着这一理念加入了被他视为“强者”的布国军队。

这里有必要谈一谈日本人的“不平等观”。站在朱雀的立场去看,日本是个严格的阶层社会,大家普遍觉得不平等是正常的,勉强将弱者看做和强者平等实际上对国家并没有好处。另一方面,日本近代史则使日本人比起先天的出身,更注重后天的努力,认为“每个人的地位都源自自身的才能、人格与职务”,所以“努力求知的人获致富贵,无学的人沦为贫贱。”因此当学问比较好、头脑比较灵、力量比较强、性格积极进取的菁英分子——如鲁鲁修或布国,遇到学问比较差、头脑比较笨、力量比较弱、性格懦弱保守的民众——如11区人、卡莲的母亲、甚至夏莉时,不平等就是理所当然,持强凌弱似乎也可以理解。

这就是日本人的不平等观:先天的不平等可以被后天的不平等取代,所以先天弱小的人就必须拼命努力成为上位者,否则只能被践踏。

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日本人,朱雀的内心深处也是这样认为,所以他无视道紱谴责,遵循物竞天择的原则,不断往上爬去获得侵略者的认同,力图使自己成为上位者,然后才能按自己的想法改变世界。

 

贪生怕死:生的哲学与死的哲学

朱雀的贪生怕死也是令中国观众极为讨厌的地方。在“活下去”的GEASS命令下,朱雀按下了爱之女神的按钮。GEASS在这里与其说是一个神棍呓语般的超科学设定,不如说是人类最深层心理的诱因,诱导出一个求生多过求死的日本人。

一般认为日本人崇尚死亡,所以不会忍辱偷生,其实是种误解。被奉为武士道圣典的《叶隐闻书》强调的只是“为死而死”的意念,而非高于生命的信仰。早前的历史记载中武士们更多表现出的不是忠诚,而是自利。所以认为日本人很乐意杀身成仁是片面的,近代以来的日本史更是赫赫强调着“生的哲学”。

我们都知道二战末期的两颗原子弹加速了日本的战败。而无数史料证明,日本投降与其说是因为物质上的弹尽粮绝,莫如说是因为精神遭到毁灭性打击而全面崩溃。明治维新好容易挣回来“万世一系”的血统论和“神之子民”的自豪感,如今都在巨大的蘑蝱云下成了浮云,鄢船开国时那种强烈的民族自卑感再度复苏。可以想象,失去信仰又缺乏生存物资的日本人在那片废墟上踟躇时,除了“活下去”的本能和“不想再看见流血伤亡”的念头外,根本再无余力顾及其他。自由也好,尊严也罢,还有什么神的子民都显得苍白飘渺,更何况是主权独立、国家利益这种大义问题。

正如《银英》中所说,有些时候,我们认为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但有些时候,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对劫后余生的日本人来说,“活下去”本身就是远比一切信念更为至高的理想。

所以朱雀“厚颜无耻也要活下去”。有人说他在2季中的表现是受制于“活下去”的GEASS,但GEASS虽能控制意识,过于违背对象意愿却会出现如尤菲和娜娜莉那样的反抗。朱雀发射核弹时却完全没有抵抗命令,因为“活下去”本来就是他真正的愿望,生存的本能凌驾于道紱与利益考量之上,即使对方是尤菲大概也无法阻止他那自私的欲望吧。

人总是会给自己的行为寻找正义的理由,找不到时价值体系就会崩溃。朱雀无法正视自己舍弃理想也要活下去的事实,也无法再自欺欺人地寻找虚无的共存之道。面对卑鄙的自己和绝望的世界,他只能选择毁灭。只可惜命运不如人意,在零之镇魂曲这一救赎计划里,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苟且偷生,被孤零零地钉上名为赎罪的耻辱柱,却看着那个外国王子微笑着替他去死,替日本去死。

说到底,身为日本人的朱雀从头到尾都在奉行“生的哲学”,所以面对压倒性的侵略时,他选择无条件投降而不是鱼死网破;面对生死关头时,他选择发射核弹而不是舍己为人;面对苦肉计时,他选择了ZERO二代目的惩罚而不是一死以谢天下。

中国人同样奉行好死不如赖活,但也赞美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崇高境界。对我们来说,朱雀这种贪生怕死的生存哲学,大概也是难以理解的吧。

 

发射核弹:虚无的代偿

即便求生的本能可以得到谅解,但朱雀发射的核弹确实害死了大批无辜,为什么在日本反而人气高升呢?日本人不是对核弹最有心理阴影的民族吗?

没错,日本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也是目前为止惟一一个受到核弹攻击的国家。压倒性的武力能多么有效地结束战争,而它的后遗症又是如何影响深远,相信没有哪个民族能比日本人体会得更深刻。但核爆带来的心理创伤,导致日本人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产生了既恐惧又渴慕的矛盾心理。虽然明白历史的悲剧不可重演,但口头的道理远比不上亲身经历的痛楚,身体吃的苦头永远要比空泛的道紱说教来得有力。更何况对一个崇尚强者的民族来说,一击定江山的强大武器本来就极具诱惑力。所以对战后出生的任何一个日本人来说,潜意识中都有那么点想要手握核弹发射钮,让曾经看不起自己的人吃上一弹,也就可以理解了。

当然,受理智和现实的规束,他们不可能真的发射核弹,所以就需要心理补偿。朱雀引爆“爱之女神”实际上就是一种心理代偿机制,朱雀是代替日本战后一代,甚至或许是2亿5千万日本人按下了那个按钮,承受了复仇感和罪责。所以引爆核弹的朱雀才会比殉情而死的罗罗更早登上日本人心中的TOP榜。

日本人对核威慑的不满,也可以解释朱雀绝对无法容忍修奈泽尔的世界——臣服于绝对武力之下的虚假和平。

 

反复无常:淡薄的自我意识

如果朱雀只是卖国投敌也就算了,但他在投敌后不光反复改变效忠对象,还改变了口口声声坚持的原则,这就让中国人大为不齿了。

要解释这点,就要说说《R2》21话那场形而上学的壮绝大辩论里,一向唧唧喳喳大谈正义的朱雀,为什么会沦为鲁鲁修的陪衬。

鲁鲁修有强烈的自我存在意识,从一开始他的所作所为就是自私的,自我中心的。他有鲜明的意识,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抹杀他的存在。而朱雀不一样。朱雀是日本人,日本人对自我的存在意识非常模糊,对“我”与“周围世界”的界限概念也非常模糊,在他们看来,“我”与“非我”只是一体两面,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并不存在本质的区别。这是日本人常被人说没有原则、有奶便是娘的原因,也是朱雀被布国人评价为“六亲不认”、“出了名的背叛者”的原因。朱雀对自我的存在主张并没有鲁鲁修那么强烈,他对蛋卷夫妇的反抗也是在假想尤菲和娜娜莉会怎么做,鲁鲁修会怎么想之后,才得出自己的结论。在面对“自我存在”的命题时,日本人就是这样优柔寡断,缺乏底气。

迪特哈尔特说:“在世界面前,人类只是棋子。改变不了世界,只能改变自己。”像鲁鲁修这样自我意识强烈的人会改变世界来顺应自己,但自我意识淡薄的朱雀却只能不断改变自己去顺应世界。对他来说,惟一可以确认自我存在的方式就是去崇拜强者,接受统治,学习优点,争取认同,这就是朱雀的信念,也是日本人的处世原则。

所以对日本人来说,朱雀不断改变效忠对象的做法并不是反复无常,而是与世界相处的必要手段,至于这期间效忠于谁,全取决于谁是强者,谁能帮他变强。从布国小兵到罗伊紱的人体实验品,从尤菲的白马王子到老皇帝的圆桌骑士,从修奈泽尔的“盾”到99任皇帝的“剑”,朱雀总是追逐着强者不断跳槽。这就是《R2》18话以降日本观众与中国观众出现的分歧——中国人认为忠诚是种美紱,日本人却认为识时务者为俊杰。其实挺朱雀党并不全是青葱少女和理想主义者,他们只是自我意识淡薄,有点随波逐流罢了。

也许朱雀的出发点是无私的,但在追逐强者的过程中犯了很多错,走了不少弯路。虽然最后选择了正确的道路,但明明没什么主见却老想唧唧喳喳教训别人的朱雀,看起来依然只是个蹩脚的跳槽专家。

 

对强者的期待:盲信权威的迷思

虽然朱雀乱七八糟的表现让人很纠结,但在看了最终话后,也许会有人觉得只要有鲁鲁修这样乐于牺牲的强者存在,世界就有希望。但真的是这样吗?

某个西方史学家曾这样评价日本人:“这个民族有一种被权威指导的普遍倾向,甚至在追求个人目标时也是如此。”鲁鲁修在评价11区人时也说过类似的话,他看透了日本人的这种心态,知道只有“不可能的胜利”才能鼓舞日本人反抗强敌,也知道只要树立起一个名为奇迹的榜样,就能以星星之火燃燎原之势,这都是因为日本人对权威的迷信。正是这样的民族性,使ZERO一出现就迅速成为正义的化身,而让朱雀选择投敌来往上爬;正是这样的民族性,使ZERO以魔术师般的战术胜利成就了民间的狂热信仰,而使朱雀在对力量的盲目追求下迷失了方向;也正是这样的民族性,使鄢骑把战无不胜的ZERO当成救世主,而使朱雀将鲁鲁的付出视为理所应当。

然而在光复日本的故事里,鄢王子原本就是一个局外人。这个带来奇迹的少年一开始就是凭个人感情在行动,他杀害亲哥哥克罗维斯只是在迁怒无辜,屠杀解放战线成员是在蔑视无能,面对11区人巴结贵族的奴性嘴脸时,他更是毫不掩藏鄙夷之色。虽然鲁鲁一手扬起鄢骑的大旗,将锄强扶弱的义贼精神昭告天下,但其实骨子里和他父亲一样是弱肉强食法则的信徒。他既看不起苟且偷安的弱者,也不觉得有唤醒他们的义务。11区和鄢骑都只是他复仇的工具,他的一切行动只以自己和妹妹的利益为准绳。他原本就不是正义的化身,背叛也是注定的结果,所谓“救世主”只是日本人一相情愿的幻想而已。

最后日本光复并不是因为朱雀这个弱者变强了,而是因为导演安排鲁鲁这个强者大发善心,及时悔悟。试想万一鄢王子不是如此善良地牺牲自己,零之镇魂曲上被打成蜂窝的恐怕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ZERO二代目了。

期待强者的改过向善,不过是动画里的一种理想。正如鲁鲁在九州战役中说的:“不能等待别人来救援,如果自己不行动起来的话,那个拯救的时刻是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朱雀正是过于迷信权威的力量,才会一直看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再次证明了自明治维新以来在日本被反复验证的一个教训:没有救世的神明,一切只能靠自己。

 

虚伪:幼稚的理想主义

尽管朱雀身上汇集了复杂的民族性格,但从某种角度来说,朱雀仍然是个孩子,一个理想主义的孩子。无论是在布国与11区、军队与平民的对立中,还是在纯血派内斗中,他那“不管其他,只要阻止一切没有意义的纷争”的做法都十分天真,以至我们在“主角既为正义”的暗示下不由自主追随聪明狂傲的鄢王子,而将幼稚的朱雀视为虚伪的笨蛋。

但是“不要天真了”这句话却偏偏是由朱雀对鲁鲁说的。在鲁鲁用计救了他以后,他却以“我认为,用错误的方法得到的结果是没有价值的”为理由拒绝了加盟邀请,这几乎是对成王败寇法则的反抗。他甚至认为“如果法庭不是一个澄清事实的地方,那么我在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他一直怀抱希望,对布里塔尼亚也好,对11区也好,对人类的本性也好,用孩童般的执着,在大人世界的规则里奋斗。

其实朱雀、尤菲和娜娜莉是在灵魂上非常相似的人,两个公主的表现也都有力证明了朱雀的理想是正确的,只是作为女性,她们在政治上的单纯比较容易获得宽恕,不幸的命运更容易美化她们的形象。但朱雀从行为来说是一个加害者,从手段来说杀父投敌卖友哪一件都不干净,从结果来说获得了权力和荣誉,这样的他却在坚持“手段比目的重要”,“强权之下也有法理”,“只要我变强世界就会变好”,当鲁鲁修激烈地质疑全世界时,朱雀这种幼稚的理想主义便显得尤其虚伪和不可原谅了。

在战与和的问题上朱雀也做了幼稚的决断。正是他杀死了主战派的父亲,才使日本无条件投降换来了和平。不管这个选择正确与否,凭一己好恶决定别人的未来,这在本质上与布国皇帝的独裁是一样的,也是被鲁鲁否定的“强加于人的善意”。所以ZERO才会严厉地指责朱雀“偷”走了日本人反抗的选择。

此外,朱雀死板地遵守既有的规则,包括作为军人绝对服从命令,即使卡莲全裸奔袭也不为所动地要逮捕她,这样顽固不化、不解风情(?)的单纯性格,也是让不少人觉得虚伪而讨厌他的原因吧。

 

并非虚构的 “名誉布利塔尼亚人”制度

“名誉布利塔尼亚人”是布国颁发给表现出色的11区人的奖励。朱雀将它视作攀升的途径,不少11区人也以他作为榜样,认为“只要足够努力就能出头”。但这个制度的原型,却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种族歧视政策。

明治维新后,日本迅速获得列强地位,甚至有了自己的殖民地。对于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取得巨大成就,日本人无疑是自豪的。他们觉得自己终于和西方国家平等了,他们以为从大和时代以来日本将获得新强者的认同。但是美国于1924年通过的移民法案却打破了这个梦。他们禁止日本人移民美国,其他西方国家也如法炮制。西方以种族理由拒绝把日本看作真正的平等对手,这给日本人的心里打上了深深的耻辱感。到了1961年,南非种族隔离政府出于经济贡献和婚姻便利方面的考虑,给予日本人“名誉白人”的称号,他们可以享受一定的白人待遇。但说到底依然是黄种人,是即使结盟也被美国和紱国看不起的劣等人种。

可以想象,当动画里出现“名誉布利塔尼亚人”时,现实中的日本人内心是相当复杂的,正如47年前他们获得“名誉白人”称号时的感受一样。“名誉白人”一方面证明日本可以因为他们的勤奋刻苦、虚心学习与迅速进步而被尊敬,甚至跻身列强之一,另一方面却在告诉日本他们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对等,就因为他们不是白人。正像名誉布利塔尼亚人,即使衣着光鲜,工作出众,由于出色的表现而获得奖励,身体里依然流着11区贱民的浊血。无论朱雀多么努力,爬到多高,学得多么像一个布国人,甚至出卖朋友来获得强者的认可,他也永远都不会被那个“高等民族”认同为自己人,母国不会因他的高升而荣耀,他也无法因母国的存在而自豪,最后得到的只能是国贼的骂名。

历史事实早已证明,从上位者颁发的“名誉”中,弱者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平等。但直到鲁鲁修打开反叛的大门,名誉布利塔尼亚人枢木朱雀似乎才明白这个道理。比起什么都想自己抢的鲁鲁修,朱雀这种什么都在等上面赐予的性格,实在是太过悲哀了。

 

“外国人”与“自己人”

虽然朱雀和鲁鲁在救人杀人方面的数字累积都很相近,但观众对两人的观感却截然不同,除了不同立场与性格外,还有一个“外国人”和“自己人”的差别。

鲁鲁修虽然也坏事做绝杀人如麻,但他获得的认同度依然比朱雀高很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是“外国人”,是一个离我们很远的形象,他过于优秀完美,经历过于传奇,情感过于丰富,表现过于戏剧化。对这样一个有距离感的存在我们总是比较宽容的,做道紱判断时也很冷静,甚至可以审美地去看他,把“动画片里的他”和自身的投影区分开来。

但朱雀对日本观众来说却是“自己人”,是一个犯下大罪却倔强不知悔改的大蠢蛋。说他愚蠢也好,伪善也好,反复无常也好,很难说我们自己在面对相似情况时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那么多人对他的存在感到不快。他使我们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当观众自己加入到一部舞台剧里时,这个故事就很难被当作虚构的娱乐了。

鲁鲁修是虚构出来的,而朱雀是真实的。日本人看鲁鲁修是在看舞台上的戏,看朱雀是在看他们自己。所以鲁鲁不管死活都让人兴奋,而朱雀不管怎么折腾总让人不爽。

中国人当然看谁都是戏,所以我们可以对着“日本人朱雀”破口大骂。不过作为“同胞”的日本人,心中只怕是五味杂陈吧?

 

PERSONA,假面舞会的背后

三句一马步,五句一POSE,动画的舞台剧FEEL从《R2》第8话开始变本加厉直线上升,台词语气更是无时不刻地夸张造作,仿佛每一句都是在大剧院里对着鄢漆抹鄢的观众席吼出来的。再加上每15分钟一个小冲突每22分钟一个大高潮的密度,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们:镜头里摄下的这个生动鲜明的世界,不过是一出虚假的戏剧,每个人都是在别人面前扮演角色的演员,但却不知道自己正戴着面具。

在〈R2》20、21话的鲁鲁父子对话中大量引用了荣格心理学,不仅“神”的概念(C的世界)就来自荣格理论中的“集体潜意识”, 蛋卷在阿卡夏之剑系统里翻出的两张图也来自荣格心理学图解。这其中,人格面具(PERSONA)是最关键的词,也是“ZERO”这个面具的起源和暗喻。

人格面具是荣格心理学四大原型之一,原本指类似演员所带的面具。它表现的并不是人物的本来面目,而是他被社会和公众期许的形象。我们在人格面具的伪装下,可以根据不同场合扮演不同角色来面对外部世界。比如鲁鲁修在娜娜莉面前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哥哥,在鄢骑面前则是个果敢狠辣的军事家;朱雀在ZERO面前是个寡廉鲜耻的叛徒,在尤菲和娜娜莉面前却是个勇敢忠诚的骑士。

但无论哪种形象都不是真正的他们,只是不同场合下的角色扮演,为了在大家面前塑造一个好形象。鲁鲁修对鄢骑和11区人原本并无感情,甚至曾觉得他们可鄙;朱雀并不认同布国的做法,与罗伊紱的做人理念也不能相容,他们必须戴上ZERO或白骑士的面具才能够与这些人并肩作战,实现理想。但摘掉面具后是否就是真实的他们呢?好脾气的优等生鲁鲁修?自私懦弱的朱雀?这样的“真面目”显然也是片面的,只是另一重伪装。所以鲁鲁也好朱雀也好,对这些活生生的人来说任何一张单独的面具都是不真实的,只有当所有面具汇集在一起时,我们才能看清他们内心的完整面貌。

人格面具并不是贬义的,就像鲁鲁说的,它在人际交往中担当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有了它,我们才能够与各种人,甚至是那些我们并不喜欢的人和睦相处。人格面具还有将主人完美化的倾向,鲁鲁戴上ZERO时绝不肯示弱,朱雀在白骑士的面具下一定温柔体贴。

但并不是说戴上面具就能变成好人。任何东西用过了头都会产生反效果,人格面具和GEASS的道理是一样的。如果过分沉湎于扮演的角色,把自己仅仅认同于这个角色,人格的其它方面就会受到排斥。鲁鲁最后会被逼到山穷水尽,就是因为他过于沉溺在ZERO这个面具里忘了初衷,他帮助车祸受害者的人格、他不愿杀C.C.的人格,都被这个名为ZERO的面具吞噬了。当朱雀想从内部去改变世界时,他戴上了白骑士的面具,但过度顺应别人的期望沉溺在这个角色里,使他无法摘下这个面具,去接受另一个自私自利的自己。

鲁鲁的ZERO和朱雀的白骑士其实是一样的,只是ZERO有一个具体的面具,穿脱的过程非常形象地展示出鲁鲁从伪装到真面目间的转化,很容易看明白。但朱雀的穿戴过程则要隐晦得多,他没有双重身份,也不会变装,没有容易辩识的POSE符号来转换面具,所以当白骑士、名誉布国人与日本人这几种身份发生冲突时,就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个虚伪反复的小人。

说朱雀伪善在一定程度上并没有错,但如果说只有他伪善并不公平,因为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包括现实世界里的我们,也在不断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