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狐(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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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秋风,尽扫梧桐。杯沿已冷,衾尚余温。故人去,歧路尽,知谁亡羊。


鬼狐
 
文/无梦星球(本文为原创,转载请保留本授权信息。)


一夜秋风,尽扫梧桐。杯沿已冷,衾尚余温。故人去,歧路尽,知谁亡羊。

 
 
【一】
初春的一天,皇太子侍读苏明,因为前一晚读禅书太迟,睡过了头,忘了今天要陪太子狩猎的事。苏明匆匆褰到猎场,慌忙请罪时,却发现前方的树林里跳出一尾火红的小狐狸。
狩猎开始了,围场的人大声呐喊着,把动物往林外褰。苏明在狩猎的队伍里。狐狸突然窜到马前。马受惊嘶鸣,周围的人都感到奇怪。苏明这才发现,只有自己看得见那狐狸,而那狐狸也好象认识他似的,总是在他的前后方跑来跑去,仿佛有话要说。苏明借口解手,悄悄离开了队伍,在狐狸的引导下,进入了林子。
路越走越细,树越来越密。苏明感到不对劲时,已经迷了路。他这才想起,这里是人们传说的暝之竹林。据说进入这个竹林的人,会被鬼狐所迷,失去记忆。苏明紧张起来,却无法可想,只能紧紧追逐狐狸的身影,越走越深。前方,竹子的长势越来越密,彼此紧紧缠绕,形成屏障。苏明不得不下马步行。在绿色的竹林中辨别火红的狐狸并不难,但要跟得上它的步子就很不容易了。苏明不得不抽出剑来,边开路边前进,好不容易穿过了屏障。在竹林最深处,有一股清冽的泉水,泉旁是一个大小仅容一人,却深不见底的水潭。狐狸到了这里就消失了。
苏明正茫然失措,水潭里咕咚一声,泉水突然开始蒸发,逐渐化为雾气笼罩了整个水潭。苏明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失去了冷热的感觉,双脚发轻,恍惚中仿佛飞了起来,又仿佛有人正用手温柔地托着他。雾气中充满了芳香。这种芳香即使在皇宫大内也从未闻到过,却又有着亲切的气息,仿佛童年的阳光一样温馨。苏明好象睡着了,听见远处传来沙沙的声响。他在迷迷糊糊中,想到那是风在吹竹叶。耳边仿佛有人在轻轻哼唱童年的歌谣,十分温柔,让苏明感到安心,便渐渐睡了过去。
猛一睁眼,苏明才发现自己躺在倾盆大雨中。温柔的沙沙声突然放大了几十倍,原来是大雨的声音。苏明已经满身泥泞,湿透了。他翻身爬起,怎么也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当务之急是找避雨的地方。苏明爬上山头,望见一户人家,便急忙跑去扣门。应门的是一个红衣灰发的少年,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仿佛早就知道苏明会来,从容地把他让进房内,换衣洗澡。
 
“真不可思议,望着这个少年时,为何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苏明边烤火边想。少年名叫红锦。
“府上就只有阁下一人吗?”
苏明问。正在倒茶的红锦低头不语。
“啊,失礼了。”苏明连忙道歉。
红锦微笑不语,将茶递给苏明。
“茶的颜色,好象竹叶呢。”苏明轻轻吸了一口,惊讶地问:“咦?这是什么茶?”
“茶味如何?”红锦并不回答,反问苏明。
“奇怪的味道,比一般的茶更醇厚,又好象什么都没有一样。”苏明细细品着。
这茶中,是雾气里那种芳香,遥远而亲切。苏明不由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童年,在林中无尽地奔跑。
“真是令人怀念啊。”
说这话的是红锦。苏明第一次正视少年俊美的双目。红锦的眼睛很柔美,映着灯光。
“这是家父生前最爱的‘一夜竹’,已经许久没有拿出来了。今天拜贵客所赐,我才有机会重温家父的记忆。”红锦缓缓说。
“我们一族世代居住于此,从不与外界交流。家父去世后,这里就只剩我一人了。”
“那你的族人呢?”苏明问。
“忘记了。”
“忘记?”
“是啊,因为我忘记了,所以他们都消失了。”
“真遗憾呢。”红锦说着不可思议的话,微微地笑了。
如果说“死了”还不难理解。苏明越来越糊涂了。
入夜,沙沙声吵得苏明睡不着。不知道是竹林声还是雨声,又好象有一大群人在走动似的。苏明忍不住撩起窗帘张望。
天早就放晴了。苍白的月色下,竹林里晃动着许多人影,却听不到人声。那些人影仿佛充满了哀怨,恋恋不舍地绕着房子,但不一会儿就化为团团雾气消散了。
红衣鄢发的少年一直立在房前观望。月光照出他俊美的脸。红锦的表情十分漠然。
“终于,还是忘记了啊。”
红锦静静的嗓音里,充满了奇妙的情绪。他转过身,望着客房方向。苏明褰紧放下帘子,只听红锦说:
“父亲,您可以出来了。”
 
 
【二】
红锦的父亲不是已经过世了吗?苏明大着胆子撩开帘子角往外瞄。庭院里月色如霜,只有红锦一人孑孓而立。
“用不了多久,您也会被忘记吧。不过,一定会比他们记得更长一点,长一点……”
红锦抚摩着虚空,呢喃着,嘴角微微绽开笑容。
“那,说不定真的能……”
红锦转过身去,面向竹林,久久地沉默着。
 
天还没亮,苏明就被巨大的风声惊醒了。他披着大衣跑出去,窗外天色阴沉,一片乱舞的竹枝。
主屋里,窗子已被刮坏,笔砚书本一片狼藉。红锦端坐其中,神态安然。
“呀,这是……”
“哦,常有的事。公子见笑了。”红锦边说边给洞开的窗子钉上木条。苏明整理着书桌上的卷轴,失手掉落一只。
“抱歉……”
“哪里,家父一定很高兴与公子有缘。”
红锦在地上展开卷轴,原来是一名青年男子的画像。
“这是令尊吗?”
苏明不由得发出了惊叹。画中人年约而立,体形修长,星目含笑,一身竹叶青布衫,手持折扇,风姿绰约。
“还以为会是一副威武的样子呢!”
正笑着,手中却有异样的感觉。
“是错觉吗?”手中的画轴边角似乎有点模糊。
苏明揉揉眼睛。“大约是晚上没有睡好吧。”
想到昨晚,他心中又有些不安。红锦为何要抚摩着虚空说那样的话呢?
画挂上了墙。中午,两人在钉着木板的屋子里吃饭。画似乎又模糊了些。
 “那画……”
红锦顺着苏明望去,点点头。
“快消失了。”红锦淡然道。
“……请问,这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吗?”
“嗯
“就是……消失。”
“是啊。”
苏明对红锦的态度感到迷惑。
“惊讶吗?”
“这种事,在公子的世界里不也经常发生的吗?”
苏明沉默不语,仿佛想起了什么。红锦注视着他的侧脸,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
这个世界,时时刻刻都有东西在消失。能存留的,惟有记忆而已。
竹叶纷飞中,画中人的笑容逐渐模糊。
整幅画在两个少年的注视下,化为雾气消失殆尽,不过一柱香的时间。
 
 
【三】
苏明回到家中。
正褰上杜鹃花期的尾声。庭院里,一片绿肥红瘦。
苏明心事重重,也不去朝觑,只是翻箱倒柜,要找东西。及至问到所寻何物,却又答不出,噎了半天,无故流出两行泪来。如此三番两次,终于折腾得倦了,不再翻找,却又每日晨起便徘徊院中,若有所寻,直到夕阳西下才怅然若失地回房。
“总觉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样发着呆的苏明,在蜡烛摇曳的火光下,一夜又一夜反复描画着一张人脸。然而,他自己却想不起那是谁的脸。从轮廓上看,是名正值二八芳龄的女子,体态婀娜,青丝如云,裙袂翻飞,似在风中。
“多么美丽的女子呀,公子为何不画上脸呢?”好友来探望时总是既好奇又遗憾地问苏明。也有富家公子彼此打赌,猜那是谁家的女子,却无一人猜中。
苏明也想知道,却怎么都想不起那张脸的模样。他隐约记得与那女子关系非同寻常,家中应藏有此人画像,却遍寻不着。翻遍世面流通的所有仕女图,也没有一个相象的。问家人,都说不知。
为此,苏明食不知味,夜不安寝,渐渐消瘦下去,眼见得比过季了的杜鹃更加憔悴。太子叫传了几次太医,未见起色,只得开些安神养气的药,在家中将就休养。
于是世人纷传,太子侍读被鬼狐所迷,如今魂魄不全,终日只对门前杜鹃发呆云云。
杜鹃日益凋零。转眼已是暮春。
这一天天气晴明,熏风怡人,鲜花盛放,蔷薇抽枝,空气里满溢着生命的嫩香。
下午,苏明突然沐浴更衣,穿上月白袍子,说是随便走走,没带随从就出去了,走时带着那无脸的女子画像。这一去,再也没回来。
京城遍寻不见,至荒野里,有一小童子,指称一貌似苏明的年轻公子,被一位火红色衣服的少年,接进竹林里去了。
官府对竹林做了大规模的搜索。搜查的人在那片竹海深处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按理,同一片竹林应该只有一个根。但那里的每一根竹子都有独立的根,裸露地表,彼此紧紧团抱,盘根错节,加上彼此纠缠的竹枝,形成密不透风的帷幕,根本无法穿越。
帷幕那边,时时有沙沙声传来,不像风声,却像极了倾盆的大雨。又有微微悲凉的啸鸣,像是冬季时低啸过山谷的风,又像许多人的衣襟擦动。
搜查的人再进不得半步,只得无功而返。
苏明父母双亡,妻亦早逝,尚未续弦,家中再无他人。太子侍读被鬼狐所迷失踪一事,遂成迷案。
 
木屐踩过青苔的触觉,就像插入某种软体动物的身体一般。
从竹根编成的帷幕直到小屋,全是鄢亮光滑的大石,爬满了湿漉漉的绿苔。小路上杂草丛生,高及腰部,一片荒芜景象。尽管如此,不知为何总觉得视野中少了许多东西,却又想不起是什么。
红狐的身影,从大石上一跃,便消失在草丛深处。
苏明不禁迷惑:才离开数月,这里何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他抱着画轴,穿过虚掩的院门。
前面,就是曾和红锦一起坐看画轴消失的廊檐——
“不要进来!”
一声爆喝,阻住了苏明刚要跨入门槛的脚步。
 
 
【四】
 “红锦?”
苏明试探地问。
“……别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
“……”
门内长久地沉默着。苏明终于忍耐不住,伸手拉门。
“我进——”
门哐当撞开,红锦一脸怒气地冲了出来,将苏明撞了个趔趄。
画轴跌落在地。
“公子又来做什么?还不快走!”
“……?!”
仔细观察的话,红锦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惊恐。
苏明一脸茫然。
“……带我穿越竹林的不是你么?”
“笑话!我何时离开过这屋子半步!又怎会去引领公子?”
红锦虽然保持着优雅的仪态,声音却已接近怒吼。
“可是……上回一别时,你不是说——”
 
——
“请驯养红锦。”
那个临别的午后,红锦将苏明送至路口,这样说道。
“啊?”苏明不解。
红锦一笑,探手于袖中。须臾,抽出一根三尺多长的银白丝线,绕于指尖。
“公子可曾养过宠物么?
“猫或狗,一旦被人驯养,主人便会成为它们的‘独一无二’,终生不会遗忘。而身为人类的主人,对宠物的毛发、体温、习性的了解,甚至超过自己的妻儿。
“所以,即使连亲人的样貌都忘记了,人类还会记得养过的每一只宠物,哪怕在它们死后多年也不曾忘记。”
——在记忆中,宠物比你所有的朋友、爱人、家人都活得更长久。
无视苏明的茫然,红衣少年将丝线一匝匝缠绕在苏明的绊扣上。苏明伸手一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