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挖墳:曾經的東方時空,曾經的焦點訪談(2010/10/6 11:35)

曾經的東方時空,曾經的焦點訪談。
這種句式寫起來十分裝X,但確實是我的真實感覺,很美好的東西一去不回的那種。

這麼多年過去了,已經記不清當年第一次看東方時空焦點訪談時的具體節目內容了,但那種耳目一新或者不如說大吃一驚的感覺,卻一直都記得清清楚楚。“原來新聞節目可以是這樣做的!”就是這種嚇了一大跳的感覺。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新聞節目就是新聞聯播那種樣子的,並下意識地認為全世界的新聞節目都應該是這樣:播音員應該是很端莊的始終看著鏡頭,聲音總是很優美清脆,鏗鏘有力,語速偏慢,顯得不容置疑,整個節目都很規整,潔淨,按部就班,整齊漂亮,絕不出錯,讓人心安。
那會兒要是給我看外國的新聞播報節目,我一定會大惑不解:他們怎麼可以在鏡頭前互相打招呼?主持人怎麼可以扭來扭去手舞足蹈?說話怎麼可以真的像說話的樣子?不得了,竟敢不理觀眾自己聊起天來啦?!
關於新聞聯播,現在大家都知道那個“前面10分鐘、中間10分鐘、最後10分鐘”的笑話了,但當時的我們並不知道,於是大人看,我就跟著打醬油,觀感自然一成不變:“領導很忙,百姓安居樂業,中國正在富強起來,世界人民正在水深火熱中,戰亂,種族衝突,地區流血事件……喲喲喲!”於是新聞聯播就成了每家每戶必備下飯安神之佳品。
現在想來,那會兒的狀態,很像王小波說的那種,你要問我做中國人幸福吧?我肯定回答是,但其實心裡模模糊糊的沒什麼感覺,既不難過,也不高興,就那麼傻裡吧唧的呆著,說不清什麼地方不對勁,大概就是那麼個狀態。
那時我們的生活沒有網絡,沒有手機,電腦還在386、486上打轉,是一個在DOC界面下用鍵盤操縱坦克打飛機的時代,光開機的步驟就學了一節課;平民百姓家沒什麼外文書籍,只有一些偽文青熱愛的文學期刊;《中學生優秀作文選》裡用稚嫩而嚴窅的筆調批判着武俠小說和港台靡靡之音,鄰居的錄音機卻大聲放着小虎隊的《青蘋果樂園》磁帶,當外公想看武俠小說時,很容易就租到了全套金庸——破破爛爛不知翻過多少遍的盜版,那也是我第一次接觸武俠小說,這種“污七八糟的有害書籍”家裡平時是絕對看不到的;但其實我知道,書架最底層就藏著一本厚厚的《幾度夕陽紅》呢,當然,不是給我看的。
電視節目,除了中央電視台外,主要就是閉路電視統一播放的一些外國大片,《終結者》系列裡車頂上刺下的刀具讓我連做了好幾晚的噩夢;新聞節目,除了央視直播和地方台轉播的新聞聯播,就不知道還有其他的了。
回想起來,那是一個信息匱乏、但有什麼在慢慢改變的時期,新東西像水漬浸潤石縫般漲上來。

然後,也不知是哪次轉台時撞上了東方時空,應該是它剛開播沒多久時。看了一會兒,覺得和以前看過的電視完全不同,它不是故事片,也不是我概念中的“新聞”,那主持人說話語速很快,語調很新奇,整個節目很陌生,卻很吸引人。雖然不明白究竟哪裡不同,卻很快就念念不忘地追看起來。
後來,就看到一個瓜子小白臉(後來才知道他叫水均益)用阿拉伯語採訪阿拉法特的直播畫面——也許是錄播,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主持人!一個中央電視台的主持人!居然和那個“外國友人”面對面坐著,像朋友一樣聊天?中間還經常停下來,重複幾句,露出疑惑的神色或者呵呵一笑,感覺就像“真的在聊天”似的!而我們看見了整個過程!這一切!
想來可笑,早已習慣了新聞聯播模式的我們,透過鏡頭看到這一幕是非常不可思議的,就好像今天的人突然發現新聞聯播在直播局長日記一樣。
但最吸引我的還是,這個節目裡的事和新聞聯播不一樣,尤其是焦點訪談,它好像都是和我或者我身邊的人有關係的,而且上一期節目裡看到的事件,讓我懸心的問題,到下一期裡就會看到解決結果,好像是在看連續劇,又好像是在親身經歷整個事件一樣,它先是給我看中國某某地方出了某某問題,然後給我看這個問題是如何一步步被解決的,那種奇妙的充實感和滿足感,是以往看新聞聯播或地方新聞時從未體會過的。

沒記錯的話,不久之後幾乎所有報紙都開始談論東方時空,誇獎焦點訪談,尤其是焦點訪談。記得有幾篇報道提到過,由於焦點訪談一旦盯上了一件事,就一定會追查到底,全國曝光,所以焦點訪談不僅很快取代了信訪辦(啊啊,那時信訪辦還不是風口浪尖,普通人幾乎一無所知,大概是焦點訪談出現後才引起關注的),傳言還招來了不少地方和中央有關官員的威壓,而焦點訪談方面則相當強硬地表示會繼續堅持曝光,拒絕有關人士“走後門”(這個詞今天看來多麼陳舊啊)。
於是,大人們猶疑地竊竊私語起來:“他們怎麼敢這麼大膽?後面的人是誰?”
我不懂:“台子後面的不就是主持人嗎?”但我記得他們的表情,既驚詫,又興奮,又期待,就像看到有人做了自己想卻不敢做的事,像看到孫悟空變身超級賽亞人準備秒殺敵人。當東方時空的片頭音樂響起,他們會像追看香港電視連續劇一樣緊張地坐到電視機前,直到片尾那段鳥群飛翔的結束畫面淡出之後才戀戀不捨地轉台。
那段結束畫面和那段音樂於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雖然旋律已經忘了,但一直記得那種生機勃發與壯美的行進感,莫名其妙就會熱血沸騰,還記得那些翱翔的翅膀,那些蜷曲着向上舒展的萌芽,似乎還有些別的畫面,記不清是什麼了,只記得鏡頭裡似乎一切都在舒張,在生長,在向上、向天空、向遠方飛去。

那一陣,焦點訪談的收視率似乎一直是最高的,無可置疑的高,大人們的話題圍繞着那些事件打轉,那些發生在遠方的、不該出現在社會主義新中國的事件,還有陌生人們的遭遇,牽動著大家的心。報紙的報導也在圍繞着事件打轉,往往是焦點訪談先爆出料來,然後報紙和地方電視台開始鋪天蓋地的跟進,成為社會熱點話題,最後才輪到新聞聯播發布官方版本來蓋棺論定。
還記得當時的報導曾提到,那會兒央視的電視台外總是有一隊隊等著向焦點訪談申冤的訪民,而阻止這些訪民和焦點訪談欄目的人接觸就成了涉事官員的首要工作——要是宏大敘事一下,我大概可以說,這就是非法上訪和安元鼎的前身吧……?

後來,後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它變了。
究竟是怎麼變了,直到今天我也說不清楚,最初只是覺得不那麼好看了,可能是播報的語速變慢了,事件不再那麼有轟動效應了,主持的措辭變得含糊深奧了,鏡頭裡沒東西可看了,只給問題沒有答案了,最要緊的是那些事件不再牽動我們的心了,陌生人不再與我們有關了——又或者是拍攝的人希望我們這樣覺得吧。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它看起來和新聞聯播一樣了。
最初有段時間,憑著慣性,我們還會時不時地想起來去看看,但慢慢的,慢慢的,就忘了。

再後來,或者是同時,鳳凰衛視落地了,立刻取代了我們生活中幾乎所有內地電視台,我開始追看台灣國配版《X檔案》和接踵而來的日韓劇,並迷上了那些短小精悍、主持人發音略顯生澀卻永遠不會讓你無聊的新聞節目。
再後來,就是陳魯豫以超強記憶力在新聞早班車(?)裡脫稿說新聞暴紅的時代,許戈輝扔下春晚熱捧主持人花旦職位投奔鳳凰衛視的時代,吳小莉在“總理點名”後一夜間家喻戶曉的時代。
回頭想起東方時空,想起焦點訪談,有種凝視史前時代輝煌壁畫的錯覺。
再後來,再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東方時空被拆又重組,焦點訪談獨立後與新聞聯播捆綁,其他的不知去哪了,也許是取消了,也許是合併了,整容了,認不出了,忘記了。
同時,地方電視台的節目慢慢豐富起來了,雖然那些不小心跑太快的傢伙會被敲悶棍,但是,畢竟豐富起來了。

記憶裡東方時空和焦點訪談最輝煌的時期其實很短,具體的時間記不清了,細節大約也有前後倒錯,但應該就是90年代中的那幾年發生的吧。

那以後,只有兩次想起這個被拆了的東方時空。
一次是伊戰末期,美軍進入巴格達前夜,水均益作為央視戰地記者,最終選擇退至後方,據稱不是怕死,而是“服從組織安排”,然後就被很多男人指著下半身罵。那天夜裡,在全世界同行面前,媒體鳳凰衛視完胜,媒體人閭丘露薇完胜,網上網下盡是對水均益和CCTV的批鬥大會。我也不由地想,這個男人真TMD窩囊,怕違逆組織居然勝過怕死……同時又覺得詫異,他真的是當年那個自信嫻熟地用阿拉伯語採訪阿拉法特、讓中國人大吃一驚的年輕人嗎?環境會給一個人這麼大的壓力去改變自己嗎?
第二次是看到那個“內部春晚”的視頻時。這個視頻如今已經盡人皆知,化身為無數古老的段子和網絡順口溜,比如那個3個10分鐘的笑話,又比如這一段白岩松、敬一丹、康平等人的說唱詞:

80年代的电视没有办法看
80年代的记者没啥事情干
大会小会开不完,电视要玩完
回过头咱们数一数,新闻真操蛋
新闻没有不真实的,消息没有不及时的
节目没有不优秀的,观众没有不忠实的
访谈没有不全面的,记录没有不生动的
观点没有不新颖的,直播没有不成功的

好孩子总是自己的,前途是光明的
好老婆总是邻居的,道路是曲折的
多年来咱们是当孙子的,是当孙子的
今晚就要当爷爷,就要当爷爷

晚会没有不完美的,大赛没有不激烈的
讲话没有不重要的,鼓掌没有不热烈的
年会没有不热闹的,气氛没有不友好的
参与没有不积极的,表演没有不获奖的

去你妈的

自從心神不寧造假事件後,現在的人一提起焦點訪談基本就是罵,不管看沒看都是罵,焦點訪談已經完全變成了一種反面符號。我和推友也罵過,說整個新聞聯播其實就是中國國民級的TV動畫系列,播了這麼多年,早就超過《櫻桃小丸子》或《蠑螺小姐》了,焦點訪談就是該系列的OVA重剪輯版,春晚是劇場剪輯版,總之雖然形式和長度不同,但內容與宗旨都一樣,它們都只是新聞聯播的附庸,衍生物,工具,擴音器,加長版,隨便叫它們什麼。

雖然現在很少還有年輕觀眾或媒體會提起,彷彿不到20年的時間,我們那麼快就已忘記,還有很多人不知道它的過去,也從未有過信任與敬意,但是,我記得很清楚,就算沒有非官方的文字來證明,我也記得很清楚:《焦點訪談》,它誕生之初,曾經真的扛起過媒體的良知。
我肯定不會記錯的是,大人們臉上的那種神情,一種不安,一種雀躍,一種期待,就像中獎號碼公佈前夕,等待着生活的某個重大改變。

可是,自從對月光博客及其博主和GOOGLE地球的有計劃無理栽贓後,“焦點訪談”這四個字已經越發臭名昭著了,它快要變成10多年前它自己的揭露對象了。
它不應該是今天這個樣子。它的過去,無論庇佑在誰的蔭下,那短短的輝煌,奇蹟般的花與果,理想初生的時刻,不應該被遺忘。它曾經與我們的世界緊緊相連,而不是一截新聞聯播伸出的假肢,它不應該被糟蹋成這個樣子。

假如有一天,只是假如,空氣變得清澄,不熄的陽光透過天頂照亮這個劇場的時候,有誰能把這段歷史的變遷完完整整地寫出來,把那些台前幕後的人、翻雲覆雨的手、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矛盾、所有的鬥爭與妥協、尷尬與徬徨、放棄與堅持都記錄下來,翻露出水下的冰山,拉開厚重的幕布,拆開舞台的機關,卸下晃眼的燈泡,不要主義,不要立場,不要陣營,不要定論,不要價值觀判定,只要讓我們看看真相就好……
那會是一個太過奢侈的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