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黨和白手起家者

近看偏見的留言,不由想起了《蠅王》,和《索多瑪120天》一樣,講述的都是讓人心生不快卻不得不正視的故事。隨之又聯想到了坂口安吾的墮落論,加上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和夏目漱石的《心》,只是夏目毫無保留的鞭打自己,反而讓讀者免去了拷問自身的痛苦,而且容易看見希望。

樣的作品在中國的文化傳統裡卻是幾乎不可能出現的。人之初,性本善,我們的老祖宗優越感很強,認為人一出生就是道紱上的太子黨,天生都是好人來的,所以對惡的警綃心就很低,動不動就說別人禽獸不如,不是人云云;看到有人做了不合禮法的事,整個社會的容忍度也就非常的低,視之為莫大的敵人,妖孽,邪物,必除之而後快。
性善論出發,我們整個民族文化的潛意識裡完全拒絕承認惡也是人性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還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優選種。這樣掩耳盜鈴地走到極端,最後從我們美麗的性善論裡生出來的,就是則天去私、存天理滅人欲這類散發著濃濃道紱潔癖氣味的東西。

西方文明則似乎恰好相反,人性本惡也好,原罪假說也好,總之人家雖然也有身為人類的優越感,但那是在於其無窮盡的發展可能,而不是因為天生血統好。簡而言之,西方版本的人性觀,似乎多多少少認為人與動物的起點差不多,如果道法自然,就會變成蛆蟲,邏輯上來說猶如禽獸才合乎道理,所以得經常抽上幾鞭子,人才知道奮進,讓自己和猴子有點分別。這鞭子的名字有時候叫上帝,有時候叫法律,有時候叫良知,但不管叫什麼,都是人類自己鼓搗出來的玩意兒,本質是一種警醒的態度,為了防止自己一不小心就退回起點。
以,在西方版本的人性觀裡,人作惡、自私、禽獸不如、恐懼和憤怒,都是合乎常理的、自然而然的選擇,行善、無私、偉光正、𥶡容與理智,卻是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做到的。因此他們對惡的警綃心就非常高,像防賊一樣防政府,防權力者,防自己;看到有人做了不合禮法的事,整個社會的容忍度也相對較高,不至於動不動講“你不是人”這種充滿優越感的話出來。


 

比東西方的人性觀,很有點像太子黨和白手起家者的差別。
子黨自認天生就是好的,不信人間有貧乏,所以一邊要道法自然,一邊要則天去私,弄得自己有點精神分裂,陰陽交錯,最後反而比較容易禽獸不如還不自知,然後等著改朝換代,清算平反,人性觀就這麼高開低走,循環往復了幾千年。
手起家者自認天生是不好的,所得的一切都是後天努力的結果,所以總是手提鞭子,小心火燭,沒事就造籠子,幹了壞事就去看看猴子,時時刻刻告誡自己要警醒,否則為了進天堂而蒐集了數千年的道紱積分卡,隨時都會被魔鬼偷光,人性觀於是低開高走,進二退一,慢吞吞地向上爬。
者的根本差別在於,是否承認和接受惡作為我們自身存在的一部分,對有潔癖的太子黨來說,這是件困難的事,因為那便是要相信“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而“做出來後也依然是人”,不是別的什麼怪物。於是在被迫老老實實承認這麼糟糕的事實之後(在中國,也就是禮樂崩壞之後),太子黨就很容易變成虛無黨,將向善的意義也全部抹殺。悲觀地說,這是醬缸文化間接禍害的結果;樂觀地說,這是特定歷史時期的必然表現,怕也不獨我們一家。


 

願承認惡即我們自身的原因,大概在於太子黨的人性觀裡缺少某些重要的東西,比如自由意志,比如選擇的能力。太子黨相信苟不教性就會遷,所以孟子他媽要三遷,小孩做了壞事問責對象首先是有過的父親、懶惰的老師、不善的狐朋狗友和沒能打理出好民風的當政者,而不是做錯事的當事人,如果這些人肉背景裡找不出啥毛病,就說當事人天性頑劣,禽獸不如。總之,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完全由先天天性和後天環境決定,就是沒我們自己啥事兒。那沒爹沒娘的娃兒怎麼辦捏?只好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了,若有自己努力打拼出頭的,那也是天性使然未受蒙蔽加上環境變好了的關係。這就是我們勵志故事的主流,後天選擇和自由意志神馬的,在我們這兒都是打醬油的NPC。
白手起家者對此的說法則是,相信人有選擇的能力,而且無論何時何地選擇的空間都一定存在;相信正是無數出於自由意志的個人選擇,才讓人類逐漸從猶如禽獸走向了不同於禽獸的道路;相信很多時候並非是人選擇了作惡,而是我們以為自己無從選擇,這才會縱容同流合污和推卸責任的習性氾濫;相信很多時候我們做壞事,並不全是環境和教育問題造成的,無論菁英們如何操控這個世界,我們仍須為自己親手做出的選擇負上全部責任。

到底,人之所以區別於猴子,就在於這種自由選擇的能力,而非趨善避惡這種子虛烏有的“天性”使然。如果一個社會裡的成員,都被教育成自認為無從選擇而去做什麼事的話,那這個社會是不大地道的,遲早會出毛病,因為從菁英到“庸眾”,誰也不會為自己做的事負責;同樣,如果一種人性觀裡基本無視個體意志,無限誇大天性與環境因素,把“天理”或者說“善”視為人之天經地義,把“人欲”或者說“惡”定義為自身之外的異形,做不到的就不是人,則選擇的空間和自由意志都將不復存在,人性的參差多態也會被掩蓋,結果就是我們既不能則天去私又不敢從心所欲,既不能堅持原則又不敢承擔責任,但即便如此我們依然還是人,不好從概念上抹殺掉,所以這是一種簡單粗暴的人性觀,在這裡善惡並非出於自由意志,而是天性和環境決定的,是淮南橘和淮北枳的問題,這樣,我們無需為作惡負責,並非出於本意的為善也往往會變成偽善,如沐猴而冠,鳥獸披衣,才真的有點禽獸不如的意思了。


 

於建立在自由選擇基礎上的主動作惡,西方人愛說魔鬼附身,事後檢討,聲淚俱下,責任歸己,要爭取不再踏進同一條河(儘管事後還是會踏);中國人檢討了一下,心裡的感覺大多藏起來,因為看起來太細微太骯髒,說出來怕被追著屁股討伐,他們開過別人的飛機,所以很清楚暴露思想問題後被人開飛機的危險,最後只好做出受害者的樣子說我有什麼辦法,當時大家都這麼想,都這麼幹的嘛——然後這事就這麼過去了。這就是太子黨和白手起家者間的差別。
這件事上,還有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另一方對選擇主動作惡的行為往往缺乏想像力,因此也就缺乏防備心和免疫力。這意味着,我們這些平時人模狗樣的性善論者,一旦處於彼時彼地,很可能也是什麼無底線的事都幹得出來的,更糟糕的是我們對其中的心理狀態和發生機制鮮少了解,似乎也不大願意去了解,因為我們總是不太願意承認我們和那些令人不齒的惡人本質上並無不同。對於惡,我們更喜歡保持無知。
覺得,無論太子黨還是白手起家者,沒什麼比這種無知更危險的了。


PS:剛在看一篇講積極心理學的文章(http://www.bullock.cn/blogs/laoyao/archives/144586.aspx),覺得老有意思。不過說句玩笑話,人類這種“想要追求幸福”的心理本身也是基因控制和進化的產物吧。基因給了我們所有的善與惡,進化讓我們做出選擇,所以我們有時行善,有時作惡,多為天性使然。人究竟有沒有真正的自由意志,理論上是個很值得懷疑的問題,只是很多時候我們選擇去相信罷了,並非真的確定它是正確的,而是我們希望它是正確的,並為此而努力,很有點信則靈的味道——馬小玲她爸就說過一句名言:信就得個,不信就不得個〜〜〜(請用粵語腔來念)。所以說世界不是它自己的樣子,而是我們想要看見的樣子,也是通過努力能夠創造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