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自意起,相由心生

看以下這兩段文字,寫的是同一件事,描寫的事實也並無互相矛盾之處,但給人留下的印象卻截然不同。要說其中的差別,大概可以用寫實主義和印象主義來形容。

文字一
原文出處:
http://www.china1000.org/article_show.php?article_id=868

       也许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来世,所以对于现世的苦难便可以这般消极和坦然。恒河岸边,横七竖八栖宿着许多等死的老人,他们饥寒交迫、肮脏不堪,却默然承受,不争取、不哭诉、不埋怨,只是等待可以死在恒河岸边。因为按照惯例,这样可以免费火化,实现他们把骨灰倾入恒河的愿望。

      不过,这是穷人没有办法的办法。更多人还是愿意去河边的烧尸坑。这个地方常称之为“Manikarnika Ghat”。有钱人家会选用白檀木,将柴薪堆叠好后,把遗体放在上头,如果是女性,一般是彩色纱丽裹身,并饰以白花。纱丽还需经过恒河水浸泡,以此净身。然后浇上有香料的油脂,开始近三个小时的焚烧,死者终化成灰烬。

      焚烧过程中,死者的亲人们不断念诵“Ram Nam SatyaA Hai”,意即“神明的法号”的意思。为了拥有更好的来世,骨灰多由家人用手撒向“圣河”。

      这个过程一般在鄢夜,伴有气氛浓郁的祭祀表演,岸上的人们和河里的小船纷纷靠了过去。荽目的烛火和缭绕的烟雾配合着老祭司沙哑的歌声和串串铜铃的节奏,古老的恒河显得更加苍凉和神秘。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采取火葬的方式,像五岁以下的孩童,没钱的人,自杀身亡者的尸体,均是直接在恒河上放流,或是用石头绑住尸体直接沉入恒河。 

文字二
原文出處: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2146355/

       早晨五时发车,到靠近河边的路口停下,步行过去。河边已经非常拥挤,一半是乞丐,而且大量是麻风病乞丐,不知怎么任其流浪在外。

      褰快雇过一条船,一一跳上,立即撑开,算是浮在恒河之上了,但心绪还未舒展。好几条小船已围了上来,全是小贩,褰也褰不开,那就只能让它们寄生在我们船边,不去理会。

      从船上看河岸实在吃惊。一路是肮脏破旧的各式房屋,没有一所老房子,也没有一所新房子。全是那些潦潦草草建了四五十年的劣质水泥房,各有大大小小的台阶通向水面。

      房子多数是廉价小客店,房客中有的是为来洗澡住一二天,也有为来等死住得较长久的。等死的也要天天洗澡,因此房子和台阶上挤满了各种人。
    更多的人连小客店也住不起,特别是来等死的老人们。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哪有这么多钱住店?那就只能横七竖八栖宿在河岸上,身边放着一堆堆破烂的行李。
  他们不会离开,因为照这里的习惯,死在恒河岸边就能免费火化,把骨灰倾入恒河。如果离开了死在半道上,就会与恒河无缘。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么多蚂蚁一般等死的人露宿河边,每天有多少排泄物?因此整个河岸臭气冲天。
  此刻,天未亮透,气温尚低,无数鄢乎乎的人全都泡在河水里了,看得出有的人因寒冷而在颤抖。男人赤膊,只穿一条短裤,什么年龄都有,以老年为主,极胖或极瘦,很少中间状态。女人披纱,只有中老年,一头钻到水里,花白的头发与纱衣纱巾纠缠在一起,喝下两口水又钻出来。没有一个人有笑容,也没见到有人在交谈,大家全都一声不吭地浸水、喝水。
  有少数中年男女蹲在台阶上刷牙,没有人用牙刷,一半用手指,一半用树枝,刷完后把水咽下,再捧上几捧喝下,与其他国家的人刷牙时吐水的方向正好相反。
  来了一个警察,拨弄了一下河岸上躺着的一个老人,他显然已经死了,昨夜或今晨死于恒河岸边。没有任何人注意这个场面,大家早已司空见惯。
  死者将拖到不远处,由政府的火葬场焚化。但一般人绝不进那个火葬场,只要有点钱,一定去河边的烧尸坑。这个烧尸坑紧贴着河面,已成为河床的一部分,一船船木柴停泊在水边,船侧已排着一具具用彩色花布包裹的尸体。
  焚烧一直没停,恶臭扑鼻,工人们浇上一勺勺加了香料的油脂,气味更加让人窒息。这一切不仅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而且居然成了恒河岸边最重要的景观。几个烧尸坑周围很大一片陋房,全被长年不断的烟火熏得油鄢。
  火光烟雾约十米处,浮着半头死牛,腔体在外,野狗正在啃噬。再过去几步,一排男人正刷牙咽水,一口又一口。

比着看了這兩段文字後,我的第一感覺是,文字對於事實可以有這樣強大的篩選與重新著色的力量,而且這種力量不一定來自作者的主動意願。如果只看一面之辭,無論作者如何自詡客觀真實,讀者也難免誤入歧途。
以每當看到以第一人稱描述一個人、一些事並自詡為“紀實”“真實”的文字,我都要習慣性地先打個問號。好比早先在嫣牛看到的一篇文章,轉發自某個海外華人站,作者是個為國內親戚照顧未成年留學子女的美籍或留美華人,看年齡大約與下鄉女知青是同一撥兒,文章內容是她照顧“問題兒童”的監護日記。最初,作者自稱這是“紀實文學”,不知道她是怎麼理解這個概念的,但在我看來,紀實的意思是首先要避免預設立場,盡量抱持中立,蒐集不同的聲音,力求從不同角度去還原事件的全貌。由於文章一眼即可看出強烈的主觀色彩和情緒化因素,且始終只有一人主述,幾乎完全聽不見另一方的聲音,所以我總覺得可信度堪疑,至於白開水般自以為俏皮的文風就更談不上文學性了,標為《一名主婦監護人的自白》放到《主婦之友》一類的雜誌上更合適些。
不其然,在數條帶有質疑性的留言之後,作者本人終於在回复中承認,這篇最初被她大大咧咧稱之為“紀實文學”的文章,其實只是“負面情緒的發洩”。儘管如此,把這種帶有片面性和煽動色彩的一面之辭當作真相全盤接受甚至擴大到“問題兒童”的整個同齡人群體中去的留言者仍然為數不少,而且很不幸的是持這種態度的人多數使用中文(據我觀察,這種習性倒是上山下鄉那撥人身上常見的)。
個沒什麼文筆、對自己的文字性質也不大負責、看起來不像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寫出一篇明顯帶有偏頗性的文字,尚且可以造成這樣的偏差,如果換由一名專業記者或紀實作家來寫,文字的力量將被發揮得更強,而痕跡將會被掩蓋得更巧妙。
以,對文字的力量保持警綃心任何時候都不多餘,尤其當你找不到別的文字做參照時。就像上面描述恒河的那兩段引用文字,如果我們始終只能看見其中一種,封殺掉另一種,那麼我們對恒河的印象就始終都是有偏差的。

 

比兩段文字,另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地方是:人類對事物的觀察結果可以有這樣大的選擇性差異。
兩段文字,如果不是自己去恒河邊走一走,是沒辦法分辨出何者更接近真實的;即便親自走過,依然可能是一千個觀眾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結果。這並不是說不存在絕對真實,而是說我們對世界的感知永遠都受限於主觀意識,終其一生,我們看到的都只能是自己心中的世界,它究竟是什麼樣子,取決於我們究竟選擇怎樣的座標系。
以同樣是恒河,同樣寫到了狂熱的信仰、原始的生活習慣、污染、拋尸、露天火化、極度缺乏現代衛生防疫觀念的環境,兩段文字給人的觀感判若雲泥。在第一段文字裡,它們被描繪得如此莊嚴肅穆、詩情畫意,充滿了被工業文明洗禮後自詡開化的現代人追溯莫及的古老情思和動人信念;在第二段文字裡,它們卻被描繪得如此觸目驚心、骯髒野蠻,簡直就是人類歷史上所有醜惡、愚昧與罪惡的具象化展覽,令人難以想像發生在21世紀。
第一段文字裡,我們看到的是被放大的性靈的恒河,而那些醜惡不公的現世細節則被無限壓縮了;在第二段文字裡,我們看到的是人的醜惡與生命的虛無,它們被用一種寫實性的手法強調了出來,至於被描述的對象——那些恒河的信徒究竟在想什麼,感受着什麼,作者隻字未提(在原文後半部的評論部分也是如此)。
相信這兩段文字的作者看到的應該是同樣的風景,並擁有相近的知識背景(好吧,對於余秋雨是否有足夠的智力和情商從不同角度理解他看到的東西,我表示懷疑)。他們看到的東西之所以如此不同,是因為當他們試圖理解這些東西時,採用了完全不同的座標系,然後選擇性地略去了不同的側面。
第二段文字裡,我們可以看到余秋雨自己的想法(也許還抄了點環保學者的觀點),對他來說,這樣的恒河和這樣的印度人,是他無法理解和接受的,而且他顯然認為這種感受是天經地義的,它是某種更高級、更開化的文明(也就是咱老祖宗的文明)應有的姿態,所以當他面對這副景象時,不吝於表達自己的“忿恨”,並完全略去了恒河信徒的心理感受——從後文的評論來看,這些信徒的真實想法在余大師眼中大概是不值一曬的。而第一段文字則剛好相反,我們很難看出作者自己的觀點,他/她是否理解和接受這種把夭折的孩童、窮人和自殺者的屍體放流河中的做法?這種人屍共用一河水的習俗?文中完全沒有反映。我們能看到的是作者轉述的恒河信徒的想法,或者說我們看到的是作者力圖從那些當事人的角度來解釋他/她看到的東西。除了一些帶有浪漫色彩的裝飾性描述外(在原文的其他部分,這種裝飾性表現得更加明顯),作者盡量隱藏了自己,以一個轉述者的面貌出現,所以他/她描繪的恒河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信徒心中的世界,雖然多少鍍上了自己的色彩。
然描寫的是同一條河流、同一種習俗,但不同的座標系和篩選性的寫作,使得兩段文字展現出完全不同的世界。

 

想,對於只看過文字一之類的描述就施施然讚美恒河的人,那種讚美之情和宗教性的浪漫情結怕是不大靠得住,起碼比較難以承受“現實”或說習俗差異的衝擊,此所謂知易而行難,人要真正接受與自己不同的東西遠比我們想像的艱難(好比說即便最標榜OPEN MIND的歐美SF劇在遇到人命關天的問題時也沒法在外星人面前裝蛋腚),更何況恒河的污染程度超過了自淨能力已是不爭的事實。
只看過文字二之類的描述就憤憤然鄙視印度的人,則很難理解和接受文字一的解釋,畢竟這種習俗與信仰實在離我們太遠了,而成見一旦經由文字塑形(而且還是這種充滿令人愉絓的優越感的文字),便很難被改變。
過,相比之下,第一種人在進化樹上的機會也許會更多些,雖然有點一廂情願所以容易被現實打擊,但這類人對陌生事物總體上抱持着開放友善的態度,更容易從他人的角度來理解世界,也因此更容易接受新東西,發現未知以及改變自己。而第二種人,如果最初塑造其世界觀的就是余秋雨這樣的文字,日常生活中能接觸到的也都類似余秋雨——看來字字句句都沒撒謊,但全是直奔預設結論的主觀描述,選擇性地略去了其他——則他們觀察世界的窗口將是封閉的,定型的,僵硬的,他們可選擇的座標系會隨著閱讀量的筯加反而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狹窄,於是最終他們就很可能在強大的優越感中鑄就一個最最自我中心的天朝上邦——這裡並不僅僅指中國。

 

後,我猜,所謂的聖人之道,大概就是先被文字二裡那條野蠻骯髒的恒河折磨得大頭朝下,然後在心裡看見了文字一中那條聖潔光輝的恒河……雖然除了極少數傳說中的神啟者和瘋子,大部分人一輩子都在大頭朝下,但對深受西方文明洗禮的現代人來說,想看見一條聖潔光輝的恒河還是有很多方法的,包括推廣公眾教育、建立嚴格的排污標準和衛生防疫系統、發展經濟VS.治理環境、提倡節育,這些好像都比每天泡一泡污水缸等著什麼神靈把自己撈出去更靠譜點。所以與其浸在屍體與排泄物的懸濁液裡期待極樂往生,還不如先動手把河收拾乾淨,讓現世的子孫張嘴能喝上乾淨水,睜眼能看見乾淨的聖河,不用再像爺爺那樣冥想來世想得大頭朝下。
然,作為代價,那些古老的習俗與信仰——它們在人類學家眼中可能會成為貴重的史料——也將慢慢消亡。

                               


來扯點題外的吧。
說到環境破壞的問題,我總覺得,往河裡丟屍體主要是個文化心理和衛生防疫的問題,要說對生態的破壞力和對原住民的傷害嘛,那是沒辦法和咱們的三峽大壩工程匹敵滴,侬冈对伐?
其實,咱這兒對三峽大壩的相關報導,也可以充分印證本文的幾個主要觀點,哈哈〜

 
*這是俺們新華社鏡頭中雄偉壯美的三峽大壩。


*這是三峽大壩下的漂浮垃圾,清理量每天三千噸。


*這是俺們新華社鏡頭中壯美如詩的黃河三角洲。


*這個醜鹹魚一樣的地方也是俺們的黃河,黃水母似的東西是重度石油污染的結果。這裡和恒河一樣是居民生活用水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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