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最愚蠢的一代

上班开Q,一个读者发来豆瓣上一篇三联的访谈稿,内容是对《最愚蠢的一代》作者马克·鲍尔莱因的访谈。这个读者猜对了,我对这个话题挺感兴趣。
前半段的资料罗列部分意义不大,访谈部分倒是有点意思。说起来,三联是那种让人觉得偶尔买本印出来的比看网文有价值的杂志呢……

豆瓣的排版看起来不舒服,不反感繁体的话可以看凤凰网http://big5.ifeng.com/gate/big5/media.ifeng.com/gossip/200909/0911_4010_1344673.shtml
这里有一些各种立场和观点的书评:http://wiki.chinalabs.com/index.php?doc-view-132400


基本上每一种新文化出来的时候长得都像洪水猛兽,然后就会有一堆专家出来打怪升级,第二批专家的主要工作是养怪和调教,第三批组队寻宝做大王兼被下一轮专家打死。在这个过程中新文化也就经历了从边缘到主流到经典到渣滓到旧文化到遗老遗少的风雨人生。
不知道我这么描述数字文化是否也同样适用,在后天到来前,很难说清楚究竟谁将是最愚蠢的一代。

BTW,鲍老师不理解一个人为什么要给自己写BLOG,这个困惑我深感理解,因为我也曾这么问过老婆。虽然没有统计过,但应该也有很多写博的人和我一样,只是把它当作比纸张和PC更方便的便携笔记本而已吧?
而且我觉得,思考哈姆雷特和在交友社区偷颗菜,研究柏拉图和逛街买最新款时装,在《1984》上做笔记和搜购限量版画集,写一篇严肃的考据文和兴致所至的胡说八道,这些行为的性质并无高低之差,我从中获得的乐趣也并无太大不同。

就这篇访谈来看(因为我没看过书),园丁鲍老师是典型的脖子满老师所谓的“印刷时代”住民的思维方式,他对电视时代-数字时代的无聊经济和泛娱乐化倾向忧心忡忡,对年轻人的“无知”忧心忡忡,对人类的未来忧心忡忡。所以老师抱着“我就是来抬杠的”精神写下了这本书,试图激发年轻人知耻近乎勇的上进心。或者说他试图以偏颇的观点来引发一场有益的争论。
不过估计大部分中国网民或者一味认同其观点并泛泛罗列一些现象以证明自己的独醒,或者一味地加以攻击与反驳以证明自己的与时俱进,有益的争论就很难了。当然,可以想象,更多人会用“顶”和“沙发”和“你才是最愚蠢的一代”等行为艺术来为鲍老师的观点提供最好的佐证。


从访谈里鲍老师自己的解说来看,《最愚蠢的一代》是一本充满了挑逗性的书,它基于一种既有的语境和思维方式来阐述个人(也许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观点,这种语境和思维方式在过去已经延续了数千年,所以一直被视为人类达到文明与智慧境界的惟一途径。
这是否正确暂且不谈,我很怀疑的是鲍老师的这种激将法对它想要挑逗的那个人群恐怕是无效的。WEB2.0时代的年轻人可能根本没时间也没兴趣更缺乏足够的理解力、知识与思维技巧来研究这个命题,如果他们感到不愉快和被侮辱,顶多在网络交友社区和手机短信中和朋友一起嘲笑谩骂一番,甚至连打字都不用,一些通用的表情图足以迅速传达心情,然后大家便会把它抛到脑后。
有一点鲍老师说对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对感到不快的东西通常采取回避与忽视的态度。这是一个多元的世界,他们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什么,那么去研究一个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的观点能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会在自己的逻辑体系里解释一切。
在信息泛滥的时代,做出自己的独立判断是很吃力的,不仅缺乏效率,而且很难获得快感。若他们对随时随地的虚拟社交感到快乐和满意,就没理由想要改变,而一个试图认真研究“这件事/这个人/这个观点为何令我不快”的年轻人,或多或少都会遭遇鲍老师所说的Peer Pressure。


鲍老师的聪明在于他用一种耸人听闻的方式,提出了一个惹人争议的话题,却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易守难攻的理由。他坦承他对年轻人的文化一无所知,他说他写这本书就是为了让大家感到羞辱,然后来证明是他自己错了。
但我担心最糟糕的结局可能是:压根没有人想要认真来反驳他。他会成为人类进化/退化/灭亡趋势中一小股不足一提的逆流,被迅速地遗忘。
因为如果他的观点是正确的,那么这些年轻人的阅读和思考能力已经被消解了,他们既不明白鲍老师在说什么,也无法对此提出赞同或反驳的个人意见;如果鲍老师的观点是错误的,那么这群很忙很忙的年轻人谁闲到O疼没事和你们这群掌握着话语权的精英份子打无聊嘴仗呢?反正20年后天下就是他们的了。
所以鲍老师的书与它所能搜集到的反馈,恐怕只可能是一边倒的单一群体的声音,一种一厢情愿的结论。至于另一边的人?他们正忙着研究最新成立的交友社区、新发布的手机游戏和桌面玩具、新上映的高成本大片或新发售的品牌服饰呢。


此外,鲍老师对“读书”这个概念的理解依然停留在文字时代,而在“最愚蠢的一代”的新语境中,这个词已经变得非常笼统和含糊了。用一个笼统含糊的词语去论述一个混沌中的问题,只会让问题变得更加含混不清。


所以也许这本书最好的结果是挑起更多专职研究者的兴趣,较为客观公正的研究也许能带来比较好的沟通;或者它将在20年后被由“最愚蠢的一代”成长起来的研究者证明不过是杞人忧天。
有一点应该记住的是,鲍老师这一代人离所谓的黄金时代已经很远了,比他们离数字时代更遥远,他们这一代人并未诞生莎士比亚和爱因斯坦(虽然与后者在时间上也许有交集)。很难说他们对于黄金时代的观点不是一种出于倾慕心的幻想,正如我们对未来有一种出于乐天精神的幻想一样。
按鲍老师自己的说法,他是很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的。那样一来,《最愚蠢的一代》里的“我们正进入另一个鄢暗和无知的时代”就会成为一个自杀性预言,虽然要确定这点20年可能太短了。


另外,鲍老师在访谈中提到了“独处”对心智成长和人格定型的重要性,说玄乎点,就是“与自己/长辈/先人的心灵对话”之类的东西。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头脑是独立的个体,与全体有着纵向的联系,这是一种注重自我反省与继承的文化。但鲍老师描述的(仅仅是他描述的)年轻人的文化,却是只与自己世界里的同龄人交往,一旦独处便坐立不安,这是一种横向的求同文化。
按鲍老师的观点推演下去,整个趋势就会变成未来的人类作为个体是不存在的,作为整体来说则是孤立的。也就是说,数字化(以及娱乐产业?)使人类越来越成为一个整体,在同样的时间里注意同样的东西,有同样的喜好与选择,对同一件事有同样的想法和反应,这不是一个比喻,而是事实。
这和唯信息论中第5阶的全息元假设是不是有些相似?差别只在于,心智星球的说法还统合了非人类和非生命,而阿西莫夫的《迈向地球》中设想的盖亚更是能够记录亿万年文明的超级智慧生命体。
当然啦,盖亚肯定要惹鲍老师不高兴:因为盖亚记不清自己产生星球级意识之前的历史,就像一个人记不清自己3岁前的经历。如果地球想进入第5阶,我们与我们引以为傲的文明都将成为地球盖亚混沌未明的婴儿期记忆。


话说回来,数字时代的信息量太过庞杂了,实际上我们确实没有必要样样过脑什么都记,那样用一辈子来学习过去的知识都不够。整个知识体系整合和演化的过程中必然会有些东西被淘汰或自然流失掉,而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既无精力也无必要博闻强识学贯东西。《攻壳》里的外部记忆装置是数字时代必然的发展结果。所以才会在现实里出现用记忆辅助器和植入大脑的信息搜索引縕来实现大脑人工进化的预言。BTW,这个预言实现的时间最乐观的估计是2045年,按漫画连载时间算,攻壳领先时代56年(而且是变革期的)……
其实网络与CTRL+C,CTRL+V文化还是有一个好处的,就是可以节省许多不必要的识记功夫,比如账单明细啦,邮箱地址啦,个人帐号啦,历史事件的具体发生日期啦(只有当你需要将一些事件做比较以便厘清其中的关系和影响时才有需要,而且,如果5号和7号没有什么与之有关的重要事件发生的话,那么精确地记忆一个事件发生在6号似乎没有太大价值不是吗?)。
比如说,我看这篇文时就没必要花时间去记住作者的全名和这本书长得要命的副标,至少不需要非常精确地去记忆,而且是否精确地记住作者的名字和副标对思考和理解他与他的书的意义也并无妨碍。(说实话,那个漫长的副标非常标题党,很像给家庭主妇看的书:立场明确,爱憎分明,充满忧思,最重要的是足够耸人听闻。)


鲍老师又说,数字时代使得年轻人都不读书了,因为有更吸引他们的东西。这也是不对的。我做学生的时候网络文化的影响尚未普及,现在却依然后悔读书太少;文革时根本没有网络与信息泛滥的影响,不读书的年轻人却被忽悠相信自己是世界的主人,他们被鼓励毁灭理性、感情、智慧、文明与人类一切美好的东西;改革开放初期,读书无用论也是满地走;至今,对于不玩手机不上网的年轻人来说,实用性欠奉娱乐性不强、需要调动想象力、熟悉背景知识与开动脑筋的古典文学和社科类书刊依然是选择消遣读物时的雷区,很难说他们“不读书”了,只能说他们读书的态度和目的、书本的形式和内容都不合鲍老师的意罢了。
可见,即便将来有一天所有的文字都彻底湮灭了,数字化与互联网也不会是惟一的罪魁祸首。
那么,谁来定义怎样的行为算是“读书”(这和时代有关),怎样的读书目的才是“正确”的(这是个习俗问题),怎样的内容和阅读方式才有益于青少年的身心健康、知识积累和人格养成呢(这是个主流价值观的问题)?
对此最好的教育专家和人文学者也无法定义,他们只能给出一些参考条件,而这些参考条件却受制于时代背景、社会环境和编写者的个体认知,用我们过去的官话说,就是“时代局限性”、“具体国情”和“阶级局限性”,所以它们未必是普世的。
也许鲍老师说得没错,“人类延续了数千年的知识、理性的传统,也许就这样结束了。”如果这是无可逆转的趋势,对传统文明中的人类来说无疑是灾难性的“鄢暗与无知”。谁知道呢?也许史前文明并非毁于小行星撞地球,不是因为某个地质学无法证明的冰川纪,不是因为外星人进攻,也不是因为能源危机或环境破坏,而是因为“数字时代”必将导致文字的湮灭,以文字为载体的人类文明失去了记录与传承的媒介,以语言为载体的人类思维失去了表述的依托,于是一切都结束了,世界在一个千年之内逐步退回荒蛮与无序。
但如果这个趋势并非不可逆转呢?如果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呢?如果“人类延续了数千年的知识、理性的传统,也许就这样结束了”之后,是新的进化呢?如果数字时代在改变了我们的阅读和思维方式之后,意味着新的可能性呢?
很好的SF命题,嗯?

有件值得一提的趣事是,早期的SF作家曾设想数字化和互联网会使人类的思维语言向二进制进化,而事实却恰恰相反,“用数字模拟现实世界”的技术的尽头,无可避免的,是由人类自己来创造新的世界,但人类自己的思维预言并不会因此与机器看齐,不是吗?


有人说鲍老师这篇文章起码有助于我们矫正日益严重的技术迷恋症,乍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仔细想想,技术迷恋症是数字时代才出现的吗?娱乐业的大肆蓬勃是始自互联网吗?这种说法和“每周上网40小时是网瘾症要用电击”这种简单粗暴的思维方式有什么区别呢?
无论创作者、商家和消费者都盲目崇拜技术的风气,我很反感,但以过往时代的标准来拔高文字思想的意义,叫数字时代的人继续花大量时间去研读古人的思想、情感与生活,要求他们继续以他们爷爷奶奶的方式构筑自己的认知世界,这样就能矫正技术崇拜的盲目乐观心态吗?减少电视节目提倡亲族邻里交流就能回到娱乐匮乏人情浓郁的时代吗?控制上网时间就能让“网瘾症患者”重返传统生活并深感愉悦吗?显然是放P。



三联这篇文章的标题很有趣,叫“谁是最愚蠢的一代”,意思是未下定论,意在抛砖。
谁是最愚蠢的一代呢?未必是未满30岁的大众文化的消费者,也未必是鲍老师这群精英文化的代表。上纲上线地说,这个问题也许要等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之后才会有定论,也许这种失控的新陈代谢终将逼近某个节点,然后我们就能喘口气回过头慢慢研究了,如果那时我们还在使用文字思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