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此事與你無關
重看呂克貝松的《碧海情天》時①，想起最近在別處聊的一些話題，不禁聯想起紱國文藝娘Kathinka Zitz-Halein那首“我愛你，此事與你無關”的著名短詩，這個說法後來被歌紱小朋友拿去修修剪剪給筆下人物當台詞用，於是廣而告之於天下，引來痴男怨女紛紛效仿，當作無私之愛的典範②。到了中國，則更進一步，認為那些不計回報一廂情願付出的人都是無私的，而另一方如果拒不接受的話卻是不義和冷血的。
其實依我看，Kathinka的詩裡多少還是透出了一點自我陶醉和“展現給你看”的味道，詩外之音是“你給我好好想想罷！”倒並沒有字面上表現的那麼豁達和無私，對於這點作者自己也很清楚，但這並不妨礙“我愛你，與你無關”這種態度值得讚賞之處。
相反，中國人喜歡把愛與恩義、等價交換、公平、乃至利益等等捆綁在一起考慮，也習慣於認為自己覺得好的東西，別人也應該覺得好，所以特別容易出現“我一片苦心為你，一片癡情待你，你怎麼可以不珍惜”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卻很少會去想想，這個“一片苦心為你”的大前提本身很可能就已經是自私的，甚至犯了此人之肉彼人之毒的錯誤。結果就是，生活在這樣一種文化氛圍裡的我們，每一個都既是愛的綁架犯，又是被愛綁架的受害者。
從根本上來說，“我愛你，我幸福，我悲傷，我失落”都是我的事，跟被我看上的倒霉蛋本來應該沒什麼關係。當然，我愛你，肯定希望你也愛我，如果你沒把我放在心上，甚至還惡語相向，我就會很難過，但這也是我自己的事，是我的選擇，我就算為了你自殺，你也沒有法理或道義上的任何責任。楊麗娟和她父母當年如果能這麼想問題，能避免好多莫名其妙的悲劇。
所以，每當看到那些“嗚呼！她付出的愛終於有了回報！”或者“這傢伙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辜負了對方”論調的偽愛劇，我都要替被愛的倒霉孩子叫聲屈：這已經不是愛情了，這是道紱綁架。這種結局是倫理的喜劇，愛情的悲劇，但國內很多人尤其是女同胞還都挺欣賞，這說明很多時候我們是在把愛情片當倫理劇看的。
乍看頗為諷刺的是，“我愛你，此事與你無關”這個觀點據說最初出自斯賓諾莎老濕的《倫理學》，只不過歌紱童鞋拿來用時，把上帝偷換成凡人了，或者說把愛人偷換成上帝了。③
被愛的感覺一般來說是美好的，因此而發自內心地想要回報對方自然是好上加好，但如果對方對你毫無感覺，你的美好就會變成別人的煩惱，這時再加上道義的責任來說事，那就招人噁心了，今日中國常被說成是個擅長將美好變成噁心的國家，除了上面有些人智商太高、情商偏低外，也和這種把愛情文藝片當倫理教育片看的心態有關。
話又說回來，今天的情況其實已經好了很多，起碼在男女問題上，有修養的人不至於再用自己的標準去質問別人“他條件這麼好，對你也夠意思的了，你到底哪裡不滿意，你真是不懂事”這類猿人級問題，可一旦超出這個範圍，情況卻並不比幾千年前好多少。
可以想見，這故事要讓中國人來拍，沒人會把女人的立場往自私的角度去解釋，男豬十有八九會被女友以“為他好”的理由送進精神病院，然後用盡各種手段付出各種匪夷所思的犧牲去改造他，最後在女友不懈的努力下，男豬終於回心轉意繳械投降，從此兩人過著幸福的生活——結論是：“多麼令人感動的忠貞愛情啊！”
照我們的想法，這倆倒霉孩子表白過，上過床，交往得挺好的，實屬兩情相絓，又沒第三者亂入，也沒白血病天降，接下來的正常戲碼應該是互相拜會父母結婚買房養娃攜手夕陽紅才對，若再膻生波瀾，就是自己作死。所以男豬在處理自己的生命時總該想想女人，做選擇時也應該照顧到女人的感受才對，怎麼可以不管不顧去找死捏？作為愛他的女人，又怎麼可以不管不顧地放他去死捏？這就是咱們（也許不只咱們）的主旋律片對愛一個人的理解：愛他，就要按自己的意願替他選擇人生，就是要求他變得和自己一樣。在這種想法裡，重要的不是愛與尊重，而是倫理和趨同。
而呂克貝松的結局是這樣的：那倒霉女友勸不住發神經的男豬，最終親眼目送他按自己喜歡的方式死掉了。影片結尾，男豬快樂地沉入海中，女人望着鄢沉沉、空蕩蕩的水面，悲欣交集，念出了全片最後一句台詞：“去吧，我的愛。”雖然翻成中文後看起來頗有裝逼味兒，但這確實就是呂克貝松對無私之愛的理解，不帶任何道紱意味。★
最後附上Kathinka的原詩：
我愛你，與你無關
作者：Kathinka Zitz-Halein（芮虎 译）
如果我陶醉而喜爱地看着你，
直到你消失在远方，
如果你的声音处处令我
心儿快乐—这与你何干？
直到你灿烂的星光照耀着
我阴沉的生活道路，
你是我光辉的太阳，
我喜欢你，这与你何干？
你是我内心崇拜的神祉，
我对你无比信赖
在我心中筑起祭坛
如果我热爱你，这与你何干？
如果我别无所求，你得忍耐，
我只是在牺牲的氤氲里想象；
如果我痛苦也并非你之过，
如果我因此死去，也与你无干。
Wenn dir mein Auge mit trunknem Entzücken
Folget, so weit es dich sehen nur kann.
Wenn deine Worte mich innig beglücken,
Wo ich sie höre - was geht es dich an?
Bist du der Stern mir, der Strahlen versendet
Auf meines Lebens umdüsterte Bahn,
Bist du die Sonne mir, die mich verblendet,
Wenn ich dir gut bin, was geht es dich an?
Bist du die Gottheit, die still ich verehre,
Zu der ich hohes Vertrauen gewann
Und ihr im Herzen errichtet Altäre -
Wenn ich dich liebe, was geht es dich an?
Wenn ich nichts fordre, so mußt du es dulden,
Was ich an Opferrauch für dich ersann;
Was ich auch leide, ist nicht dein Verschulden,
Und wenn ich sterbe, so geht's dich nichts 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