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献给空中杀手

文:无梦星球(2009.3,《动漫SHOW》第1期,本文为原创,转载请保留本授权信息。)

 

押井守,这个13年前在《攻壳机动队》里先知先觉独领风骚的人,以他一贯低调内敛的作风,用比真实更为真实的虚拟幻象,创造出又一个比想象更为荒诞的世界。

只是这一次,他舍不得在形而上的思辨中走得太远。也许是因为对一生经历的反思,也许是因为女儿嫁人了,也许是因为狗死了,也许是因为宫崎骏又去陪孩子玩儿了……也许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仅仅只是因为上了年纪,有些寂寞,所以需要一些琐碎的借口,让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去感伤,去怀旧,去聆听,去倾诉。

所以他拍了《空中杀手》,以杀戮为名,娱乐为旗,去讲述一个荒诞世界里的幸福故事,一个西绪福斯的神话。

 

献给荒诞的世界

所谓荒诞感,并非仅仅目睹不合常理这件事本身,而是当你观察到主人公置身其中时,却不觉得有解决问题的必要,因为那些事对于他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存在。惟其如此,才越显得悲哀。

 

如果没有相应的背景知识,看这部动画会有一点困难。95版《攻壳》开场那段字幕虽然文不对题,总还算得上体贴观众,而《空中杀手》的正片却完全没有对世界观做任何解说,观众先被一场漂亮的空战俘虏了视听,然后就被突然抛进了一个看似理所当然的荒诞世界。

虽然在小说原作中,关于永生轮回的答案在开篇就已和盘托出,但森博嗣巧妙地将真相隐藏在思维盲点中,把读者的胃口吊到了最后,因此小说的关注重点主要是“解谜”,谜解了,故事也就结束了,读者没有时间去思考什么,亦不觉得有思考的必要,就像小说开篇写的,“即使想深究,也根本没有时间好好回想”。

而动画则提供了这个深究和回想的时间。从一开始,动画就利用层层推进的镜头特写,去反复强化各种暗示,甚至弄出一个原作中不存在的汤田川二号来帮助大家推理谜底,更用全片唯一一个大尺度的变形镜头去渲染优一发现真相时的震惊和疑惧。此时整部影片才过了3/4,押井守就迫不及待揭了底牌,如果《空中杀手》真的是一部悬疑片,它在这时就该结束了。

但解谜并非押井守的真正目的,解谜之后的世界才是他关注的重点。故事里那个荒诞冷酷的架空世界,正投射着他眼中的现实,也是他想要观众去关注的对象。但押井守要否定的并不是这个荒诞的世界,而是身处其中、却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的人,他们意识不到问题所在,只是浑浑噩噩重复着相同的道路,或者以毁灭他人和自我毁灭的极端方式来做无意义的反抗。

接近尾声时,三矢碧提出了一个关于真相的猜测。这个猜测并非是要给我们一个最终的答案,而优一的努力也并非真正改变了世界。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和现实中的我们一样,去观察,思考和质疑,然后将变革的希望,献给这个荒诞而美丽的世界。

 

献给旁观者

不要用同情侮辱他们。

 

影片结尾的那个长镜头是震撼人心的。

优一在了悟之后战死,地面的人们逐渐离去,只有水素,瑞季和狗仍在默默守候一个不可能的奇迹,对着空无一人的风景。在最后一场大空战那极致的“动”之后,这漫长的“静”造成了视听觉上的强烈对比,就像悬疑剧抖出包袱后的瞬间静场,就像大脑极度震惊之后的意识空白。然后两个人和一条狗,逐个从画面右下角默默出镜,没有一句话语,没有一个特写,没有一声啜泣,只用了一个“闲人止步”式的远镜头去描绘一片空阔而静默的风景。

此时,押井守体现了身为一名艺术家最大的良心:即便在整部电影里他都将永恒之子置于“被观赏”的地位,但唯有此时,他不允许永恒之子被观众“欣赏”。因为至少在这短短的两分钟里,他们的悲伤和绝望并不是用来供人欣赏的商品。在那无尽且无解的轮回中,这紧随死亡而来的沉默,是唯一真正属于永恒之子的时光,是只许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任何一个近距离特写、一句多余的对白,甚至一点暗示性的声音,都可能将这种感情置于“被欣赏”的地位,因此而破坏、甚至是亵渎它。

所以他用镜头隔开了旁观者,只允许那片空白的风景呈现在画面上。

水素说:不要用同情侮辱他们。水素呐喊的对象,其实更多是对着屏幕外的我们,我们这些身处太平世界,正襟危坐“观赏”电影的“观众”,我们这些“将心比心”,心怀悲哀的“旁观者”,我们这些无法改变世界也无法改变自己,只能在虚拟的世界里等待英雄的“平凡人”。

无论《空中杀手》这个故事被营造得多么真实,我们看得多么投入,在潜意识里,我们始终知道“它是虚构的”,“我是安全的”。因为有这种根本上置身事外的优越感,我们才有余裕去观赏和思考,去唏嘘和感叹,去享受这安全距离之外的悲剧之美。

永恒之子的存在意义,既不是谴责,更不是悲歌。所以请收起廉价的同情心,擦干你并不宝贵的泪水。如果不能放下这份旁观者的悲哀,至少用沉默向那些孩子致上他们最渴求的尊重。

 

献给普通人

人在年轻的时候,都只看得见自己的梦想,并且自以为可以改变世界;非要到了一定的年纪,他们才会明白,终其一生,人能真正改变的只有自己。而这并非悲剧,恰恰是存在的真理。

 

押井守在威尼斯电影节上曾说:“有时候我会怀疑它(空中杀手)是不是部好作品。”这种不自信并不是出于监督的自觉,而更像是一个老父亲面对子女时的惶惑,是一个过于强大的教父,向他的平凡子嗣们宣讲人生时所感到的惴惴不安。

普通人无法改变世界,所以我们才需要英雄,因为他们能够改变世界,但押井守却偏偏要在《空中杀手》里讲普通人的故事,他们就算认识到世界的荒诞,也无力去改变。最后,押井守让教父击落了函南优一,让强硬的世界法则战胜了凡人的梦想。这就是他想要告诉我们的真相:这个残酷的世界从不相信奇迹、爱和梦想。

面对这个无法改变的世界,押井守又为平凡的我们指出了一个“真实的希望”,那就是“选择”。优一在被击坠前说:“即使是走过无数次的路,也能走到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上一生的仁郎选择被水素杀死,而这一生的优一则选择了战死沙场,同样是轮回再生,同样是不得好死,但随着个人选择不同,活着的面貌也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选择,在这里决定了活着的意义和价值。这也正是押井守从《阿瓦隆》到《攻壳》从未改变过的一个副题:重要的不是改变世界,而是如何在这个无法改变的世界里,有意义地活下去。

押井守不是谷口悟朗,他对于世界的态度从来就不是反叛和改造,而是认为改变自己,就等于改变了世界。而永恒之子的功能无论故事内外都一样,就是被“制造出来”,“供展示”的虚构之物,他们“能够意识并理解到通常的死亡,所以无论是我方还是敌方,都会抱以十分的敬意全力战斗”,因此即便是“走过千百遍的道路”,他们依然“能看到不同的风景”。

但对于尚未理解世事艰难的年轻人来说,这种想法更像是在自欺欺人。其实我们都知道改变世界是多么的艰难,但越是无法实现的理想,就越是无法移开渴望的目光。

所以,押井守才会心怀忐忑地质疑《空中杀手》不是部好作品,所以他才会让函南优一在最后的最后发出自相矛盾的质问:“光是这样还不足够吗?因为只是这样,所以才不足够吗?”

 

献给爱人们

如果只能用理性去观察世界,那么只有爱才是唯一可以信仰的未来。

 

原本喜欢把娱乐作品严肃化的押井守,在《空中杀手》里有了180度的大转弯。小说中连谈论爱情的资格都被抹杀的男女主角,在动画里被爱情救赎了;小说中“想为害怕的她做些什么,更舍不得她哭泣”的优一最后亲手打穿了水素的心脏,而动画中的他不仅阻止了水素自杀,拥抱了她,更说出“活下去,直到改变的那一天”这样无比励志的台词;小说通篇都从优一的视角出发,充斥着冗长冷漠的内心独白和理工宅森博嗣老师引以为豪的机械专用名词,而动画却用精密控制的视听效果将一切以更加直观有力的方式呈现在观众眼前,让即便只是来找乐子的人也能看个过瘾……

也许是因为伊藤千寻的脚本吧。调用《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脚本家,不只是一个宣传用的噱头,也是对《空中杀手》这部作品的修正和再保险,保证当影片完成时不会变成第3部《攻壳》,保证大路线最终走向光明,保证对一切“存在”抱着永远的怀疑态度的押井守,最终在这片他亲手渲染的苍蓝中羽化登仙,只留下最鲜活柔软的希望。

就像宫崎骏在《金鱼姬》的结尾不惜调动母神来给孩子们光明的承诺一样,在《空中杀手》这个疏离清冷的故事的最后,押井守也想给年轻人找点希望,哪怕这背离了他一直以来审慎多疑的作风。结果他们殊途而同归,最终都选择了一种名为爱的信仰。因为无论何时何地,那些选择相信的人永远都比选择怀疑的人要幸福得多,《无垢》里手握2501车钥匙的巴特如是,《空中杀手》里对着新来的驾驶员露出微笑的草薙水素亦如是。

所以最终,动画以充满感情的温暖,为那个残酷到底的世界,提出了一个饱含希望的答案。函南优一是否打败教父此时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水素那句“等你很久了”的结束语,为我们开启了希望的门扉。

 

在神话中,西绪福斯被罚重复推石上山这个徒劳无果的过程,而且毫无改变的希望。但法国哲学家加缪却说:“应当设想,西绪福斯是幸福的。”因为推石上山这个过程本身,就可以被视为存在的全部价值。

所以在这个故事里,空中杀手们也应该是幸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