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碎碎念：看了今敏的遗书，脑子里千头万绪
在CMJ的博客上看到了豆瓣上有爱好者（网友kinnsan）自发翻译的今敏的这份遗书：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3598980/
【原文：http://konstone.s-kon.net/modules/notebook/archives/565】
看完后，明白了今敏为什么5月份就查出了癌症，却一直不肯公布消息，连亲人都没告知，为什么选择了拒绝抗癌剂，为什么在临终前强撑着回到“生活过的家里”，为什么直到死讯传出，我头脑中还是那个看起来很精神很健壮的形象，为什么今敏能够成为今敏，为什么在今天的主流动画界再也出不了第二个他。
他的作品和他的人生是融为一体的，他把自己全部交给动画创作这份事业，他把自己的创作理念和整个人生原则都一起贯彻到底。
现在，在这个普遍犬儒化了的时代，还有几个动画监督是会将自己的命拿出来去创作，去和整个世界对抗的呢？
说什么
“就在自己选择的世界观当中活下去吧！”
就算死也要坚持自己的道路，是这样吗？
“今年的七夕真是残忍。”
可是，对于不知情的生者来说，猛可里来这么一下子，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也是好残忍的啊！
说什么
“想要相信与世间普遍观念略略不同的世界观活下去”
说什么
“反正多数派当中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看得我心里像被锤子击打一样，说这样的话时，究竟只是因为他就是这样谦逊的人呢，还是心中有着对今日业界风气的愤懑呢，还是，一直以来都感受着深深的孤独呢……
听说，还有贫困。
但就算这样也还是一直坚持到底，无论是创作，还是人生。唉唉唉！虽然心里也知道这对他本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可做为一个外人、一个粉丝来说，还是觉得没办法接受，没办法接受。
那一段病中幻觉，看到月历晃动，房间越来越大，就想着
“是从月历中来接我了。”
却又马上调侃自己
“这个想法真是没个性……”
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是职业意识作祟。真的是只有今敏才写得出来的遗书。还有那段临终幻觉也一样。
看了之后，忍不住想骂他：“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可是，不想这些又能想什么呢？面对逃不掉的事，也许正是这些“职业意识”才让他暂时忘记了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逼近，用一种豁达得令人吃惊的心态去接受它们吧？
正是因为生有可恋的缘故，所以死亡才显得不那么冰冷可怖吗？
于是又觉得，“啊，他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和自己的作品完全一样”，不知是应该哭还是应该替他感到高兴了。
“死也是很痛苦的。”
虽然这样写了，但是却不肯将其中可怕的细节公之于众，
“在阴暗的病房里等死”
时的心情都隐去了，痛苦全都自己吞了，只把世界美好的一面、对他人的感激与信任的一面、温暖的一面留下来。
一个什么样的创作者，才会在写遗书时就像在创作自己的作品。得是什么样的心灵，才能将遗书写得这么坦然，却又这么充满眷恋；这么悲伤，却又完全没有死亡的阴森可怖；这么遗憾，却又这么安静；这么痛苦，却不肯诉苦；有不平，却没有怨恨。
回光返照的那段日子，是今敏对这个世界与重要之人的告别。
也没有一句怨言与诉苦，只写满了对生者的歉意、感激与信赖，对亲人，对妻子，对丸山正雄，对工作伙伴，对朋友，对医生和护士，对观众。
看了那一段我终于能理解到不愿让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知道他的病情，看见他走向死亡的样子的那种心情。他不愿意让生者看见死亡是这样一种非常可怕、非常无奈的东西，不愿意让死亡的记忆破坏生者的回忆，吞噬生者的人生，他自己也要带着那些美好的回忆与笑容、那种对世界和人们全部的爱，去面对死亡，去接受自己的命运。
“我好爱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
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死到临头，还在这样想，或者是只肯把这样的想法展露在世人面前，把它作为自己最终的模样留在世上。
他把无可逃避的死亡变成了生命的胜利。
中国人喜欢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说的是一种完全“看开了”、什么都放下了的心态。但今敏却不是这样。从检查发现脾脏癌被下达死亡判决书，到离开人世，只有短短3个月时间。肯定还有很多很多来不及做的事，根本无法调整的计划，巨大的遗憾。
而最不能放下的就是他手中没做完的《造梦机器》吧。这部剧场动画原本应该成为今年的重头戏，结果却变成了未完成的遗作。“即便是做完了再死也好啊！”会无可避免地有这种想法吧！大家一起辛辛苦苦做了那么久，马上就要完成的作品，却有可能因为自己这方面的缘故而再也无法见天日，那种极度遗憾和放不下的心情，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实在是太能体会那种不甘和无奈了。可是今敏却一句都没提自己的痛苦，只写下了对工作人员和无法完成的作品的歉意。
“因為原作、腳本、角色與世界觀的設定、分鏡、印象音樂……等等所有的想法都在今敏一個人的心中。
當然了，有很多部分也是作畫監督、美術監督等等許多工作人員所共有的，但基本上這部作品只有今敏知道是在搞什麼，也只有今敏做的出來。如果說會變成這樣全都是今敏的責任，那我也無話可說；但是我自認我也是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希望能跟大家一起分享這個世界觀的。事到如今，我的不對實在令我椎心刺骨地痛。
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各位工作人員。 ”
但同时也依然对自己选择的道路充满了自信。
“但我希望你們稍微理解。
因為今敏就是「這樣的人」，也才有辦法作出濃縮了許多與其他人不一樣成分的動畫。”
虽然日本的商业动画已经实现了高度成熟的分工环节和流水化作业体制，也有即便中途更换监督，也不会影响作品面貌的情况，但今敏永远不属此列。他的个人风格那么强烈，作品理念与表现手法又是那么出人意料，他是整个作品的灵魂，不光是强烈地影响它，还是最终的、无可模仿和替代的决定者。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似乎并没能充分认识到自己的才能与价值有多么可贵，这就是今天的日本动画界给一个坚持信念的天才的反馈。
尽管如此，他依然坚定地按自己的信念走，也没有对世人的不买账有所怨恨。
他是“人之将死，其言也真”。
看到丸山为了让今敏安心离去而许下的承诺，心里觉得既欣慰，又心酸。
“我跟丸山先生提到我對「做夢機械」的掛念，他只說了：
「放心，我會替你想辦法的，不用擔心。」
我哭了
我真的痛哭了。
過去在製作電影時、在編列預算時，都欠了他不少人情，最後總是丸山先生在替我收拾善後。
這次也一樣，我一點進步都沒有。
我跟丸山先生有很多時間長壇。也因此，我才稍微實際體會到，今敏的才能與技術在現在的動畫業界當中是十分珍貴的。
我好惋惜這些才能。我說什麼都想要留下來。
不過既然The MADHOUSE丸山先生都這麼說了，我總算能帶點自信，安心地走了。
確實，不用別人說我也單純地覺得，這怪點子以及細部描寫的技術就這麼消失了真的很可惜，但也沒辦法了。”
写到这一段时，刚好小最上来了，他现在美国研修旅行，遇到了几个看动漫的异国朋友，但是这些人都不知道今敏是谁。问他自己的日本同学，也不知道，再问一个自称OTAKU的日本人，竟然也不知道，倒是有几个不怎么看动漫的女孩知道。
不禁想起了遗书开头那句
“反正在多数派中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原来更多的是辛酸之情。你说，这是什么混帐世道啊！
我对小最说，我觉得这人真的太伟大了，以前看他作品时还感觉不到这种伟大。整篇遗书里几乎不提那种痛苦和恐惧（也许也有怨念），全是在讲美好的一面。
小最说，也许是因为在他的世界观里，生老病死，都是可以接受的吧。
可是，这种想法说起来容易，真要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的呀！
昨天，和体制内某彪悍娘聊天，听她牢骚中国现在要引进一部日本动漫有多么困难，限制那么多，狗屁倒灶的B事儿那么多，多到了令全世界最重视版权到了极端程度的日本人最后也彻底失去了耐心，最后宁可让你们继续盗版算了，我不玩了。
想想看，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果能早些年引进今敏的话，中国的今敏粉丝很不少，也许就不会让他一直认为“反正我在多数派中没有容身之处”，要靠丸山的解说才肯相信自己的才能对今天的业界来说是价值连城的了。
怎么能不遗憾呢？
这遗书里有很多看起来很谦卑很客气的话，如果是放在普通人身上的话，只能看作很普通的客套话，可对一个快死的人来说，实在没有撒谎的必要。
而且，无论从交情、工作关系还是办事能力上来说，也只能将这一切身后之事托付给丸山了吧。
好在，丸山正雄是绝对有手段、有能力的厉害角色。MADHOUSE的实力与资源，在动画界也不是吃素的。
但愿能找到最好的办法与合适的人选，令《造梦机器》这部“不可能完成的遗作”，能够以尽量忠于亡者初衷的面貌与世人见面。
“幸福本身也很可貴，但我更感激不盡的是，他們讓我培養出能感受到幸福的能力。”“這十幾年當中，我以動畫導演的身分充分施展自己的本領，達成了我的目標，也得到了相當的評價。唯一遺憾的是不算很賣座，但我覺得已經足以報答他們。
特別是這十幾年來，我的生命密度是別人的好幾倍。”
也许这就是今敏能走得这样坦然的原因：他的一生过得无愧于心。他能感受幸福，完全按自己的意愿走完一生，并全力去达成自己认定正确的事。他是在极短的生命里燃烧殆尽了，可他的生命就像他的动画一样，是以超高密度的镜头语言织就的一席轰华绚烂、独一无二的锦缎，他是绝不肯在最后阶段让世人看见他哭哭啼啼认输的。
他走了，可他要把最好的东西留下来。
唉，我还曾希望宁可他越做越烂活成个老古板，也好过如此英年早逝。可看来，我这个庸人，是完完全全地错了。像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向理想破灭后的犬儒主义低头的，即便这个世界的反应不足以抵偿他的价值，可能还一直挫伤着他的自信与勇气。
“我会陪你走到最后。”
“回想起來，結婚後我每天都忙著工作工作，現在想想唯一悠輭地待在家裡的日子，就是罹癌之後，也真是太過分了。”
给独立支撑、陪伴了自己最长时间、最亲密、一直走到最后的妻子的话，反而写得最简短。
其中的种种艰难苦涩难熬之处，不是外人所能体会的，也无需再多说什么。
大概，该说的，想说的，也都在生前面对面说过一遍又一遍了。没有什么隐瞒和忌讳的话需要在去世后才告知的。也许，根本已经无需言语。
就像今敏的父母
“看一眼我的脸就全都明白了”
一样。
有这样的妻子陪伴度过最后的时光，也是今敏能够接受3个月里急速逆转的命运、坦然离去的原因吧。
今敏似乎没有留下子嗣。大概只有妻子陪伴他到最后，还要主持丧礼等事。
所以在遗书的最后部分，除了致谢外，就是交代后事，为身后的各种事宜和妻子今后的经济来源，向周围的人恳求帮助。
真是事无巨细，一句一句的，全都在替留下来的人着想。
直到最后——
“我要懷著對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謝意，放下我的筆了。”
今敏是真的爱这个世界，和他周围的人们。
看到后来，我会忍不住想，如果他不是那么全身心地投入在创作中的话，也许会更早些发现病症，更早发现的话，也许可选择的治疗方案就会更多些，那么，也许……
可是，那样的话，痛苦的时间也会更长吧。
“无论如何也别丢下做了一半的东西走掉啊！”“如果早些发现的话也许……”这样的念头，可能也只是生者的任性吧。
结果，变得不知是应该为一个如此热爱世界、热爱生活的天才急速夭折而痛苦，还是应该替只忍受了短时间（但是巨大的）痛苦、能怀着“对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谢意”与幸福感离世的人而高兴。欣慰，辛酸，悲痛，解脱，寂寞，温暖，无奈，遗憾，无憾……各种复杂的情绪一齐涌上来，百味杂陈。
就连他的死亡也像其作品和人生风格一样：高度浓缩，急速推进，出人意表，以及戏剧化的大结局，自己悄悄吞下所有的苦，只肯把美好留在大屏幕上。
或者我们应该笑着说：啊，今敏先生，你果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附录：今敏先生遗书日文全文：
2010年8月25日（水曜日）
さようなら
忘れもしない今年の5月18日。
武蔵野赤十字病院、循環器科の医師から次のような宣告を受けた。
「膵臓ガン末期、骨の随所に転移あり。余命長くて半年」
妻と二人で聞いた。二人の腕だけでは受け止められないほど、唐突で理不尽な運命だった。
普段から心底思ってはいた。
「いつ死んでも仕方ない」
とはいえあまりに突然だった。確かに兆候はあったと言えるかもしれない。その2~3ヶ月前から背中の各所、脚の付け根などに強い痛みを感じ、右脚には力が入らなくなり、歩行にも大きく困難を生じ、鍼灸師やカイロプラクティックなどに通っていたのだが、改善されることはなく、MRIやPET-CTなどの精密機器で検査した結果、いきなりの余命宣告となった次第である。
気がつけば死がすぐ背後にいたようなもので、私にはどうにも手の打ちようもなかったのだ。宣告の後、生き延びるための方法を妻と模索してきた。それこそ必死だ。
頼もしい友人や強力この上ない方の支援も得てきた。抗ガン剤は拒否し、世間一般とは少々異なる世界観を信じて生きようとした。「普通」を拒否するあたりが私らしくていいような気がした。どうせいつだって多数派に身の置き所なんかなかったように思う。医療についてだって同じだ。現代医療の主流派の裏にどんなカラクリがあるのかもあれこれ思い知った。
「自分の選んだ世界観で生き延びてやろうじゃないか！」
しかし。気力だけではままならないのは作品制作とご同様。
病状は確実に進行する日々だった。一方私だって一社会人として世間一般の世界観も、半分くらいは受け入れて生きている。ちゃんと税金だって払ってるんだから。立派には縁遠いが歴とした日本社会のフルメンバーの1人だ。
だから生き延びるた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