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队享受足球了吗？

这次世界杯。
巴朝之战前等着看戏的人一拨一拨的，有宣称朝鲜进球他就去裸奔的（赛后被人揪住放倒要求信守诺言），有称朝鲜赢球他就去信春哥的，也有称朝鲜赢球他就再也不信春哥的——总之，不管是裸奔还是信谁不信谁，这群人在2-3点间全哑炮了。
然后就是如同链式反应般的惊呼与感动。

当我作为身处深圳的活人儿，紧张兮兮地到处查找核泄漏新闻的真相时，看球的童鞋们正在热血加热泪咕嘟嘟滴沸腾着。
和菜头@hecaitou在推特上说：“朝鲜队值得尊敬，是一个令人畏惧的对手。在世界诸强遇见巴西队都会流露出谄媚的谨慎时，朝鲜队的果敢和自信带来了一种新鲜的体验。当穿着廉价球鞋的腿，和有Nike标记的护腿、球鞋相碰时，让人眼眶发酸，不由得支持这只寒酸的球队。”
@mranti说：“真心希望这支勇敢的朝鲜队全部叛逃到中国，成为中国国家队，然后把中国队员全部褰到平壤拉煤去！朝鲜队下半场加油！”
朝鲜队打得漂亮！
朝鲜进球了！
中国足球队！挖煤！中国足球队！挖煤！
朝鲜牛啊！
主体思想牛啊！
……

虽然没看球，但看那些看球的人，就能感到先前的不屑变成了敬重，嘲笑变成了热血，爆米花变成了真诚的呐喊。
兄弟！加油！
比赛还没结束，结局早已注定。而中国人很难从平时的生活和自己人身上找到的那种东西，在我们曾经有点看不起、有点同情、有点感慨、有点害怕的邻居身上找到了。
那种叫“虽败犹荣”的悲剧式的感动。
不仅中国的球队似乎很难做到这点，其实大部分中国人都不太愿意承认有这么种东西存在自己的生活里，在别人生活里又演得好看的那自然欢迎，轮到自己时明知要输就理直气壮地没了斗志。中国人会怜悯败者，但从来不会为其欢呼呐喊。所以，自然也就没有人会鼓励别人或自己去做那样的事。做人要顺应时势，不可与天争，这事又不是你的责任，你何必这么努力呢？差不多就得了啊！不要太认真……
所以，什么放松心态，重在参与，名次不重要，正常发挥就行了——都像阿Q，还没打就认输，还要挑选最舒服的理论安慰负け犬的自己。
说什么重在参与的，其实最没有游戏精神，有希望赢时生龙活虎，没希望赢时蔫头耷脑。虽败犹荣从来不是我们的游戏精髓，不是我们的生存智慧。
所以中国队就要不到人家的球衣。
但是，朝鲜队的表现，却也同样不是出于游戏精神。

在外人看来，朝鲜队是在与天争，无论输赢都全力去拼，所以他们的不屈不挠尤为令人动容。这种想法的前提是，输赢并不会影响到他们未来的人生，他们囫囵个儿的来，囫囵个儿的回去，不会掉脑袋，不会坐牢，不会被发配充军，未来几十年里也依然可以囫囵个儿在原有的人生轨迹上该干嘛干嘛。这样的话，输赢就是真的不重要，他们就真的是在享受比赛，投入游戏。
但是那个挖煤的剧透文，却在说一切并非如此。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朝鲜都是一支没有退路的队伍，而把一切当游戏看的观众也许很难理解到这一点，就像西方国家的运动员无法理解我们举国体制下的那些农村孩子是如何将比赛得奖视为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一样。
仔细想想朝鲜队如此拼命的原因，不禁感觉很多赞美朝鲜队的人似乎有种罗马人看角斗士斗兽的心态——没有退路拼死一搏的悲剧勇士们战胜对手的时候，所有罗马人心怀感动与满足地高竖起大拇指，要求执政官赦免英雄。

进球的人总不用去挖煤了吧？
全球发起拯救大兵李明博的志愿活动。

开赛前期待足球王者修理主体思想的人挺多的，现在全变成少年漫画里对着拼死一搏的男猪目瞪口呆嚷嚷なに！绝对無理です！感動しった！面白！……然后被男猪招安成伙伴的阶段性反派。甚至我都能看见第二天的报纸头条《主体思想虽败犹荣》了。当然，这俩词的组合本身有点鄢色幽默的味道。
朝鲜队员拥有并表现出了令人赞叹的伟大品质吗？他们确实是。但这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条件下做到的啊！
虽然全世界都享受了一夜，为朝鲜队而感动，觉得他们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但不知每一个朝鲜队员是否也真正享受了游戏本身，是否有勇气为自己，仅仅为自己所表现出的人类的宝贵品质而感到骄傲和快乐，而不是将一切归功于伟大领袖呢？他们能不能对媒体说首先感谢父母呢？当他们与足球王者交换球衣时，听到全场雷动的欢呼时，会不会产生哪怕一丝丝的怀疑，怀疑这一切荣誉并非献给那个伟大的指导者。在这里付出一切、流着血与汗与泪水的不是自己吗，那些欢呼难道不是为了自己和队友而发出的吗？和那个人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和那些让人看不懂的、和足球毫无关系的思想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敢这样想吗？他们能够这样想吗？他们胆敢将属于自己的努力归功于自己吗？
因为朝鲜队，全世界不仅享受了足球还享受了一场古典悲剧，或者不如说一场精彩的角斗。但是朝鲜队员自己享受到了吗？
还是，仅仅不过是为了筯添领袖的光辉，承载国家的荣誉，完成人民的托付，以及——私底下——仅仅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样的拼搏，并不是游戏精神。

但愿不要有人在悲剧美的感染下一时冲动说出“举国体制就是好”的话来啊……
正这么想着，这话就来了。
在那颗进球之后，一群人高呼：朝鲜队好牛！主体思想好牛！举国体制确实牛！
隐藏意：胡萝卜加大棒真有效，个人崇拜真有效，朝鲜制度确实有效！
而后连岳@lianyue一语中的：朝鲜队员的表现只不过说明在极端残忍的环境中，个人也能凭自己的努力获得尊重，若因此上升为对金正日及朝鲜现行制度的赞颂，那就去你妈的。

看完球，有人说，朝鲜球员并不像传说的那样主体思想上身，而主要是因为进入世界杯赛场所以兴奋；还说，郑大世赛后接受采访时解释放国歌时哭是因为激动，国人某些太政治化的解读评论让人觉得有点小人之心。
兴奋是肯定有的，但估计和西方人想的那种夹杂着个人成就感的兴奋不同，从小接受那样一种教育、在那样一个语境里成长的人，更多的情绪怕是被教化了的集体荣誉感、国家荣誉感、民族使命感、对伟大领袖的感恩之心之类的OOXX之物，不信你现场抓个朝鲜兄弟来问问，哥儿们绝对不会说“我靠自己的努力来到这里，一想到爹妈和同学看到我在这里的镜头就觉得无比自豪”这么低觉悟的台词，铁定要往前面那几个词儿上靠，说什么祖国人民在看着，国家荣誉在我心中之类我们早就听熟了的套话。再不信，就回忆下咱们先感谢国家的运动员和悠久的感恩史好了。至于球员对媒体说的话可就不必过于当真了。除非失败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这条消息是完全的捏造，否则，那些队员表现出的感情就不可能只是纯粹的个人反应，像很多人想象的那么美好。
看看我们自己曾经做过的泛政治化的事情，就很难相信朝鲜会有什么不同。比如，他们的政府会把世界杯仅仅视为一次游戏大PARTY吗？会允许队员以个人的激情、没有压力地出赛吗？我看更大的可能是将此认作为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名字叫“为彰显万民敬爱的伟大领袖的光辉思想而全力奋斗是每个朝鲜人民发自内心的最高愿望和应尽义务”。完不成政治任务，就算国家和人民不惩罚你，你自己也该感到羞愧难当，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送去挖煤，那还是伟大领袖赐予你的宽容慈爱。
这种情况下的比赛，能享受足球吗？

当全世界媒体与非媒体都在感动与盛赞时，朝鲜媒体自己呢？
网易体育报道：虽败犹荣，朝鲜媒体没有在比赛后进行相关报道。在朝鲜两大网站上《我的祖国》网站体育专栏最新报道是6月11日的《朝鲜选手在世界女子柔道锦标赛中取得好成绩》，对世界杯的比赛只字未提，朝鲜队同巴西队的首战也没有报道，另一大网站《朝鲜通讯》里基本都是和政治有关的报道。
看来“虽败犹荣”这个词在伟大领袖的字典里同样是不存在的。朝鲜的统宣部、国新办、喉舌们或者其他天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机构，这个夜晚一定工作得非常辛苦吧。

朝鲜队是令人敬重的。
朝鲜的制度是不应该肯定的。
就像有人说的那样，希望这是最后一支顶着政治压力比赛的朝鲜球队。
希望朝鲜人和朝鲜的足球员，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一样，总有一天能以爆米花的心态，享受足球。哪怕他们到时候变成了怂蛋，也比现在的英雄要可爱，要幸福。
或者依然坚韧不拔，血洒疆场，然后为自己，仅仅为自己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