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王夜话·第二夜·寂(1999-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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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是期待突如其来的相遇而当它真的来时又固执地将它拒之门外。
孤独是昨晚夏日的暴雨,雨水从屋檐滚落,泊泊流过窗门,淌下土墙,渗入所有的沟渠与缝隙,滑过草叶,奔流过一切却毫无停留。
孤独是经过,不断经过,不断出生和不断死亡,是目睹这一切或无法目睹。
孤独是最昂贵的珠宝,它的辉煌与寂寞共生,一旦拥有便失去所有,而拥有者却不愿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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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王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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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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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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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无法融合的生命
 
这是个温润如水的傍晚。夏天已经过去了一半。草虫的歌声里有些微悲意。候鸟整个白天都在忙碌,准备秋天的远行。
你坐在窗前的台阶上,等待太阳下山。不远处废弃的操场上草木荒莽。一个小男孩在对着塌斜的球门踢球。
此外一片寂静。
王今天会来吗?你想。
你坐着,看夕阳一点点隐去,世界慢慢沉入灰蓝苍凉的暮色中。你感到有微微的气流在头顶拂过。接着,一片鄢色的影子覆在你脸前。
王!你大叫。
王撩开大衣摆在你身边坐下,带着阴湿感。但你把手放到他胸口,感到了蓬勃的热气。他的心跳清晰而有力。他拿开你的手,和你一起看了会儿孩子踢球。青草和枯枝在你们周围静静交错,梧桐叶在你们头顶轻擦。
你想起这个夏天如此平静,想起和王一起度过的那个悠长恍惚的夜晚,想起寒冷的苏醒和水蓝色雾气中沉睡的朝阳。你真实地感到体内的变化,细入毛孔,渗入血液。你在心中握住它,既喜悦又孤独。
露水降下。开始有人提着公文包,拎着菜篮,或推着单车,陆续出现,匆匆经过你们,看不见王,对晚餐时分独自坐在台阶上发呆的你也毫无兴趣。
他们只是匆匆地走过。你想。疲于现实,毫无思想。
因为他们看不见王。
因为他们不想看见王。
你转头仔细观察王。
王长发如雪,面色苍白,额头窄而洁净,眉毛低垂,双眸深红如玫瑰,两颊削瘦,嘴角忧郁冷淡,大衣鄢如子夜,衣摆轻搭在你腿上。在傍晚的风中,他呼吸,眨眼,如此真实,充满质感。
王察觉到你的目光。他凝视你。
控制者读出彼此,就像这天空一样澄茢清晰。王说。
你笑,看匆匆而过的人群。
夏夜的呼吸在远方地平线以下起伏。
讲吧,你再次请求,一如第一夜那样。
讲孤独。
孤独?
王微笑。空气里起了波动。这一回王不再像雾影。你听见他轻笑时的鼻息。他用大衣摆包住你的头。衣摆从你的双肩垂落。这样你们俩都溶入了夏夜。
你知道孤独吗?你轻声问。
我知道。
王说。
孤独是期待突如其来的相遇而当它真的来时又固执地将它拒之门外。
王说。
孤独是昨晚夏日的暴雨,雨水从屋檐滚落,泊泊流过窗门,淌下土墙,渗入所有的沟渠与缝隙,滑过草叶,奔流过一切却毫无停留。
王说。
孤独是经过,不断经过,不断出生和不断死亡,是目睹这一切或无法目睹。
孤独是最昂贵的珠宝,它的辉煌与寂寞共生,一旦拥有便失去所有,而拥有者却不愿放手。
王说。
我和他们不一样。你说。
王的眼中有嘲讽的光。
你和他们,不一样吗?
一样吗?你问。你困惑。
没有不同,你和他们。王沉思着。
犹豫了一会儿后。
我曾崩溃过。你说。
王不语。
等最后一个路人的背影消失在路的拐角处后,王开始讲一个女孩、音乐和海的故事。
下面就是王讲的故事。
 
我看见那个女孩在海边。
天空呈现暴风雨前的颜色。海滩狭长空旷,正午金色的奢华已悉数洗尽,抛下一种静默,还有那女孩。
那女孩立在海的前方,不经意挡住海的视线。
海在她脚下呼吸翻腾,既沉静又狂热,白色泡沫一次一次濡湿双足。
她一动不动,被自己包围,仿佛公然藐视大海,尽管它的存在从未如此强烈过,尽管它在竭尽全力与女孩对话、叫嚷、舔她的身体,哭泣或哀求。
有一阵海似乎掉头而去,女孩因此游离出来,察觉到我的存在。
她转身的姿势优美而危险,仿佛一柄精巧的匕首,浑身闪烁着活人无法企及的敏感。在我们的头顶,姜黄色的暴风雨滞留在屏住呼吸的天空下。
海发出腥味,从远方冷冷地瞪着我们。
女孩把一只脚插入潮湿的沙子,立得像一株野生植物,并用她沉郁的黛青色眼睛直视着我。
 
从来没有活着的人类敢这样与我对视。我说。
那没什么。女孩回答。
你的朋友呢?我说。
我没有朋友,她说,露出微笑。
也没有敌人。
我一个人活着。她说。
和大海一起,和音乐一起。
她说。
我爱大海。我爱音乐。
她凝视我,眸色如碧。
我爱大海就像爱一个恋人;我爱音乐就像爱我自己。
 
我爱。她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能直视你的原因。
那个?我说。我已忘了。
我们是同类。她说。
是的。我说。因为孤独。
因为你的孤独。
我说。
我们彼此相拥,她说。
她轻笑,深插在沙子里,又好像在湿润的咸涩的风中漫舞。
但你孤独。
我说。
因为爱而孤独。
她摇曳着,凝视我,瞳孔渐渐呈现沙滩的颜色。
在她身后,在压抑的天空下,大海正微微发亮,变得遥远。
 
你孤独吗?她低语。
孤独。我回答。
我看出干涸了的悲哀在她脸上涨潮。她开始变得苍白,像颠簸在热带海洋中将逝的冰片。泪水滑过她的双颊,就像昨晚的雨水经过草叶所做的那样。
你为什么哭泣?我问。
她开始回忆,起初缓慢而艰涩,渐渐自然如歌,溶入昏沉的暮色。
 
我爱上了大海。
女孩开始说。
大海充满力量,无拘无束,原始得像音乐,像性,恣意放纵,没有思想,没有心。
我爱上了没有心的大海。她说。
在曾经就要来到的夜晚,月亮正在升起。我的恋人躺在我的脚边,而我试图吟唱。
我吟唱世界的黄昏,在那里鸥鹭纷飞,渔舟晚唱,大群绵延的礁石抱住鄢色的悲伤,望向大洋彼岸太阳正在溶解的地方。而青空的一边是冷月残笑。
在那喧嚣的海滩上,我以纤长如剑的银笛吟唱。我的气息从喉唇间滑过,我使它润滑如水,淌过锋利的笛身。在咸湿的海风中,我亲吻吹口,听见金属质的音乐在笛身内奔突振荡。
 
黄昏的胎膜被笛声撕裂,露出鄢夜的身躯。我握着长笛试图走进我的恋人。
你会死。海说。
我想那就是永不分离,因此我继续走去。我感觉得到海在高涨。它的眼神变得狂乱,每一个巨浪都试图攥住我的双足,急切地要将我吞食。
我知道将与我的恋人融为一体。那真的使我微笑。
但是海在退缩,越来越远,直到长笛无法碰触的世界,留下我一个人在沙漠般广大的沙滩中。
去问沙滩!海对我咆哮,扭动着身体奔向鄢夜深处。
当月亮从我俩头顶缓缓滑过时,我便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暴露在世界中,而我也开始像婴儿一样开始哭泣,紧攥着我的长笛。
那是些周而复始的黄昏,无穷无尽,直至鄢夜来临。
在干涸的沙滩上,海送来的白色亲吻统统渗入沙子里消失了。而我只是哭泣,直到长笛喑哑,音乐死去。
我的音乐死了。
 
女孩合上美丽的双唇,扬起长笛。落日无比辉煌,而长笛没有一点反光,就像死去的音乐般沉睡不醒。
女孩用透亮的眼睛向我微笑,瞳仁在落日中染成温暖的青色。
 
在我的音乐死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她说。
 
王顿了一下。
她的狂野抓住了我。于是我试图触摸她的灵魂。
一瞬时万籁俱寂,你的鼓膜微微胀起来。你听见星辰的晃动,好象时间在沙漏中轮回的声音。
夜已经很深了。
王再次开口,嗓音中染着黄昏的暖晕。
 
我咬住她时她喃喃自语。
我知道生命无法融合。
她说。
你可以融合生命吗?
她说。
如果可以就把我们融合吧。
她说,就像濒死的小鸟。
我抱住她,如同拥住了一尾秋天的鱼。长笛垂落在我们之间,闪闪发亮,锋利得无法靠近。吻她的时候我被割伤了。她的身体在我怀中轻轻晃动,头沉落在我背上,赤脚踩踏着沙子,耳蹭着我的脸。她的挣扎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流入我口中的血渗着药草的苦香,像植物汁液一样清凉。那是些青绿色的幻想,在我的脑中轻舞飞扬。
我几乎穿透了她,然后被她的冷漠迷住。
 
生命不可融合。
她喃喃道,渐渐远离。
 
在苍茫的暮色中,她变得通体透明,以至每一根发丝都显露了出来。这些比碧色水晶还要明亮的组织在夜风中叮叮互击,发出无数声叹息。
海从刚才便小心地自暮色深处漫上来。现在,在女孩的叹息中,海开始越过沙滩追褰我们。
女孩最后一丝血躁动起来。植物的气息又撞了我一下,就急速脱逝了。随之脱逝的是海的最后一挑波光。
那时蓝宝石般的夜色便从天幕垂降了。它掠过我们相连的身体,破开胶状的海面,直渗入大洋深处。
在海的呻吟中女孩完全沉没,抽搐得像一片秋天的孤叶。接着,她总也不肯闭上的双眼悄悄眨动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金色的鸟笼在视野边缘嚯啷一声打开。
另一边,海整个地冻住了,仿佛吓呆了似的静静地望着我们。
 
你知道。
王说。
当海冻住的时候,时间就在沙漏中停止了。
王说。
我们在那时融为一体。
 
你微微一惊,然后落入迷惘。
孤独也可以彼此融合。
王说。
融合后还是孤独。
王又说。
王微笑着,抚摸你因失望而下垂的双眼。
要知道,那女孩有活人无法企及的敏感。
那使你想起爱了吗?
王沉默不语。
在王沉默的时候你听见遥远的海涛声。
那是你第一次看见爱吗?
你感到夜风正滑过月亮柔软的表皮,向你的双脚伸来,带着微凉的甜糯的气息。王大衣的下摆裹着你,使你感到温暖。
你想起了吧。
你带着希望说,仰起头伸手探触王的脸。王的苍发因此落入你的双唇。你抿着嘴,尝到奇怪的咸湿。
如大海。如干涸的大海。
 
大海在哪儿呢?
女孩走过时,每一粒沙子都在哭喊。
大海在哪儿呢?大海是什么呢?
忘川。王说。
偶尔的,当海泛起浪花时,你能看见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不属于忘川那被女孩的孤独紧缠的疯狂的东西。
但是,王说,也许我错了。也许正是那孤独。
或者爱就是孤独。
那是因为获得而失去。
 
海是不可靠近的。沙漠曾警告沙滩。
当沙滩获得大海,每一粒沙子哭哑了嗓子,沙滩就变成了沙漠。
海是不可靠近的吗?沙滩说。
那就去吧,在它身边,永不结合,永不分离。
 
你学会爱了吗?
你说。
还是你想起爱了呢,在那里。
在忘川记起爱。
那使我感到熟悉与亲切。
王说。
那是无爱。
在忘川我发现了无爱。
王说。
因为那女孩。
那女孩的冷漠。
因为无限接近和不可到达。
犹如雨水奔过大地,夜风滑过冷月,我遇见你。
 
你吃了一惊,匆忙地抬眼望王。王在淡藕色的月光下微微笑着,苍发舞乱。
你伸手去追。王的发丝坚冷如冰。你放开手,直视王的眼眸。
王的眼中有淡红的冷火。
 
你曾试图解释孤独。你说。
在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
我已经做了。
王说。
我遇见你,犹如暴风雨掠过荒原。荒原上丛生着鄢色灌木。
这就是孤独的意义。
 
女孩住在海边,与大海和音乐住在一起。她不知道爱是什么。她不知道如何去爱。人世的生离死别打动不了她。她无法理解这些感情。她一个人生活在冷漠的沙漠中。她因此只是与大海在一起。她每天吹奏长笛为了大海。她想大海是她的情人而音乐是她自己。她为大海吹奏音乐就像与情人做爱。她就这样一直地生活下来。她渐渐地想这就是爱。她生活在自闭的幸福的交流中并把这种孤独当作爱。她某一天遇见了吸血王。她在吸血王眼中看见了不同的东西。她开始以为那是她所不习惯的人世之爱。她询问王但王也对爱感到迷茫。她因此在王身上发现了危险和美丽。她为此而吸引好像被暴怒前的海吸引。她然后获知王眼中陌生的东西是无爱。她发现自己为王吸引是因为王的无爱。她因此明白了心中强烈的渴爱。她因为接触着常爱的世界而遗忘。她原来只是不理解常爱。她因此在最初从常爱中逃进孤独。她因此宁可逃进孤独。她想那本当是无爱。她然而即使在孤独中还是遭遇着常爱。她想这个世界没有无爱。她于是抓紧与海的爱死死不敢放手。她或者早已坠入毁灭。她被王震惊因为王是绝对的无爱。她获得了爱的同时被无爱俘获。她不得不永生在孤独中在她理解了爱与孤独之后。她找到了樊笼的门门因此永远地关上。她与大海与音乐住在一起。她每当月夜大海起风时在沙滩上漫步。她并且吹着长笛使长笛锋利如剑刺向大海使它疯狂。她但是将它抱在她的孤独中使它更加狂乱。她就这样永远生活在那里因此那里的沙滩看起来就像最广袤的荒漠。她走过时每一粒沙子都哭哑了喉咙向沉默的天穹瞪着干涸的双眸。
她就这样生活在那里。
 
在无数黄昏和鄢夜的边缘,金色鸟笼的门砰然搏动。
同时咒语被循环往复地念诵着,无止无息。

BY无梦星球(本文为原创,转载请保留本授权信息。文中所有世界观及人物设定均出自原创作品《寂地》,请勿随意转用。本故事纯属虚构,与真实个人、团体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