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村上
也许，真正的村上至今也仍在世界尽头的图书馆中读梦不止，自《海边的卡夫卡》以降，都只是那残存的精神碎片制造的伪装，伪装他已经长大，入世，并且如一个成人般生活在我们这边的世界，而他的精神核心则依然在围墙那边独自徘徊。
关于村上是小资文学的印象，大多源于《挪威的森林》。这也是大多数人最初接触村上的作品。那里有作为故事存在的确实的爱情，有作为背景存在的飘渺的学运，有因为不成熟而忧郁无助的少年，也有无论如何无法找到出口的漫长如封口麻袋般的青春。这第一印象的影响之深，即使后来的寻羊三部曲、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及发条鸟年代纪进入人们视野后也无法改变。而《海边的卡夫卡》固然让人看到作者更为丰富的趣味层次，大多人的关注点依然落到少年的成长上去，而那正是村上处理得低廉又彰显的部分——这显然是为了说故事的需要，而非写作的精神动力。
小资文学虽然喜欢寻求高格调低内涵的精神趣味，本质上却是入世的文学，固然以超然的微笑抱手旁观人世，却并不妨碍他们发着些微的牢骚的同时追求更好的物质享受，并将这种享受理所当然地转化为精神方面的愉悦，这里既有感时悲秋，也有春心烂漫。但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谴责与厌世。
然而在《世界尽头》里，却处处流露出截然相反的情绪。不知是谁说过，喜欢这部作品的人大多有避世的倾向。世界尽头里空洞洞的温暖，抽净一切的自我治愈，与冷酷仙境的茫然感、隔阂感、愤怒与无奈感成为鲜明对比。村上以伪装的洒脱来表达极端的厌世，剔除了所有感情去描写千疮百孔的心灵。世界尽头是什么都没有，在这个纯精神的世界里，图书馆与独角兽组合出不可思议的场景，这种充满存在感的景象却又被以田园诗一般的笔触勾画出来，细腻美丽，宁静之极，却又同时极尽了荒芜的可能。不知为何，每次读到这部分，都会联想起《大师与玛格丽特》中，上帝赐予大师的那最后的归所。当我们得不到幸福时，就只能乞求安宁。而这也是命运或神所能给予伤痕累累者的最佳礼物。但村上并不肯老实接受这一礼物（这也许是说他小资的一种原因）。影子作为冷酷仙境的使者，令围墙内接受治愈的自我坐立难安，而不得不将避世视为逃跑与背叛。在这里，渡边选择了绿子而令直子死去的结局被改写，但他依然没能离开世界尽头，或者不如说村上无法再写下去。要他能够面对冷酷仙境，则需要等到很久以后的《蜂蜜饼》出现。
尽管很多村上的爱好者喜爱寻羊三部曲，说到这个系列我的第一印象却反而是耳朵如调频收音机般可自由切换的女孩。小屋的故事与远远的升起的烟火固然感人，却因其中伪装的积极感而令人不快。村上试图在这里用壮烈的自我牺牲来提醒责任的存在，却恰恰因为这种夸张与古典戏剧化的手法而显得诚恳不足。相比之下，耳朵模特儿的故事反倒显得真心实意得到多了。
发条鸟年代纪是一部有趣的作品，更多的意义在于技术上的。若要知道什么是“村上节”，读此作品大致便可知道。村上所谓“写作上曾面临两条选择”的说法，比照此作与挪威的森林及早期的几部作品便可略微了解到其真实性。而且很显然，他最终选择了前者。
在短篇集《神的孩子全跳舞》中，村上有所回归。在这个短篇集里，村上如同梦醒之人，不再只关注自己的内心，开始积极接触世界与人，而同时他竟允许梦境与此并存。《蜂蜜饼》是对《挪威的森林》的有责任感的回答，同时也是“我”从世界尽头回来后的故事。无论是作为普通人的人生，还是作为写作者的人生，这篇作品都是必然的产物。如果没有它，村上作为一个人和作为一名作家的生命都将残缺不全。而《神的孩子全跳舞》则依然保留着村上式的成人童话气质，那是从世界尽头带出来的些微的遗痕，充满着诱惑力。它既是对《蜂蜜饼》的反动，也是对它的补完。从这个意义上说，《神的孩子全跳舞》是十分奇妙的存在，与其说它是成人式，莫如说更倾向对过去岁月的送行。
在《天障ﾃ以后》之前，村上朝日堂曾经历了鲜活有趣的时代，而发展渐至后来的朴实过头，了然无味。曾经有人说过，精神的宁定是写作者的大敌。这话虽然不无偏颇，却在很大程度上道出了真实。如同象厂喜剧般令人愉快的阅读体验，在后期的朝日堂随笔里再也看不见（质量的高低也许与连载体制有关）。这种欲说些什么但找不到灵感的状态，在《天障ﾃ以后》中延续下来，让人觉得曾经在《神的孩子全跳舞》中突然长大的那个大男孩又在一夕之间变成了牢骚满腹的老男人。在度过了才华横溢的漫长的青春期，和短暂的令人感动的成年期之后，突如其来的责任感令村上开始以过来人的身份指责起这个世界——简单地说就是，他老了。
拥有责任感的老男人村上，并不能令《天障ﾃ以后》因此成为坏书，但显然会使它失去许多阅读时的乐趣，如此一来恐怕更远离于小资的世界。那是以错误的角度勉强入世带来的后遗症，让我们一边唏嘘成长完结后的乏味，一边忍不住开始缅怀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缅怀寻羊，缅怀发条鸟与猫，缅怀少年，甚至缅怀任性的挪威的森林以及国境与子弹球的时代。
也许，真正的村上至今也仍在世界尽头的图书馆中读梦不止，自《海边的卡夫卡》以降，都只是那残存的精神碎片制造的伪装，伪装他已经长大，入世，并且如一个成人般生活在我们这边的世界，而他的精神核心则依然在围墙那边独自徘徊。
为了做这张配文图去查资料时才知道，《天障ﾃ以后》的原标题是アフターダーク（afterdark）。可见但凡要没话找话时，日本人就会开始用转成片假的英文做标题，这已经成了一种民族病，连曾经被认为“最不日本”的村上也未能幸免——看来我以前真是错怪了最近的ACG音乐作者了。
